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以后便退了出去。
渐渐地,夹在大理石像手上的灯变得暗淡了,匣子里释放的香气对于莫雷尔似乎也不再那么沁人心脾了。
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看着他,莫雷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
年轻人感到一阵巨大的疼痛;他感到水烟筒从他的手上滑落下地,所有物体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他昏花迷乱的双眼看见墙上开了几扇门,门上挂着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
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边。
这时,他似乎觉得基督山在那儿微笑,不是看透他心里的秘密时那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的那种慈爱的微笑。
与此同时,伯爵在他的眼睛里变得高大起来,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现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儿,像是一位将在末日审判时惩办恶人的天使一样。
莫雷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惬意的麻木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里,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像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
他软弱无力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似乎已进入临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
他又一次想把手伸给伯爵,但是这一次,他的手根本动弹不得了;他想对伯爵道一声永别,但舌头笨拙地堵在了喉咙口,就像一块石头堵住了坟墓的出口。
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可是,从他的垂下的眼睑里望出去,他依稀看见一个人影移动,尽管他觉得周围一片昏暗,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影是伯爵,他刚去打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房间,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莫雷尔所在大厅的门口。
这时,在这间打得挺的门槛边,在两间房的交界处,他看见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
这个女人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赶走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
“这是上天为我开的门?”这位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像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
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到莫雷尔奄奄待毙的那张圈椅旁边来。
她合拢双手,脸上带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从灵魂的深处喊道。
可是,他的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内心的激情上去了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瓦朗蒂娜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还在翕动。
“他在叫您,”伯爵说,“他在昏睡中呼喊着您,您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他,死神却曾经想把你们拆开。幸亏我在那儿,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今后,你们在人世间再也不能分离了,因为他为了找到您,已勇敢地迈进过坟墓了。要是没有我,你俩都早已死了;是我使你们团聚的,天主是可以把我救下的这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的!”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着。
“哦,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您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们的幸福,您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能确信这一点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您!”瓦朗蒂娜说,“假如您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那么去找海黛吧!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姐姐海黛吧,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就一直和我在讲您,让我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那么,您喜欢海黛吗?”基督山带着欲掩不能的激动情绪问。
“噢,是的!全身心地喜欢她。”
“那么!听着,瓦朗蒂娜,”伯爵说,“我有件事想求您。”
“求我?天哪,我能有这样的殊荣吗?”
“是的,您不是叫海黛为姐姐吗?就让她真做您的姐姐吧,瓦朗蒂娜,请您将您感谢我的一切都给她;请您和莫雷尔一起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了,“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孤零零的一个人!”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复述说,“为什么?”
基督山转过身去,海黛脸色苍白而冷峻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讶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我的女儿,您就自由了,”伯爵回答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您要重新获得您应有的地位,您是位公主。您是一位王子的女儿!我要把您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还给您。”
海黛站在那儿,脸色苍白而冷峻,浑身直直地望着伯爵。她把她那两只洁白的手举向天空,含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喊道:“那么您要离开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您还年轻,您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说,“您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大人。我将忘掉您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她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这时已靠在莫雷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您难道看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您看不见她有多么痛苦吗?”
海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您为什么要希望他能明白我痛苦不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力什么都不看见的。”
伯爵听着这拨动他最隐秘的心弦的声音,当他的目光与姑娘的目光相对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
“哦,上帝,”他喊道,“您让我在心里隐约想过的事情难道是真的?海黛,您真的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幸福吗?”
“我还年轻,”海黛温柔地答道,“我爱这个您给我安排得这样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么您的意思是,如果我离开您,海黛……”
“是的,我就会死,大人。”
“那么您爱我吗?”
“噢,瓦朗蒂娜!他问我是否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您是否爱马克西米利安。”
伯爵觉得自己的胸膛在胀开来,心也在胀开来;他张开双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的怀抱。
“是的!是的,我爱你!”她说,“我爱你,就像爱父亲,爱兄弟,爱丈夫那样地爱你!我爱你,就像爱生命,爱天主那样地爱你,因为你在我眼里是天下最美、最好、最崇高的人! ”
“那么,愿一切都如您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励我与敌人奋斗,给了我胜利又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我曾想惩罚我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那么爱我吧,海黛!有谁知道呢?也许您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该忘记的事情。”
“您是什么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您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这个世界里我只有您了,海黛。因为您,我又将重新开始生活,有了您,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您听到他说的话吗,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说,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可我,为了他是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莫非我已经窥见人生的真谛了吗?”他说,“呵,我的天主!无论那是补偿还是惩罚,我都愿意接受这种命运。来吧,海黛,来吧……”
说着,他接住那年轻姑娘的腰,跟瓦朗蒂娜握了握手,就走开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瓦朗蒂娜一直焦急地、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莫雷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脏开始搏动,嘴里也呼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这丝颤悠悠的气息,显示着生命又回到这个年轻人的全身肌体里来了。
不含任何表情的,然后渐渐恢复视觉了,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
“哦”,他绝望地喊道,“伯爵骗了我,我还活着。”
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亲爱的!”瓦朗蒂娜带着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尔发出一声大叫,他如痴如狂充满疑惑、像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头晕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莫雷尔和瓦朗蒂娜迎着晨曦手挽手地在海边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向莫雷尔和盘托出:基督山怎么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怎么让她知道事情的原委,怎么对她揭露那桩罪行,以及最后怎么奇迹般地把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而让别人以为她真的死了。
他们刚才是发现了岩洞的门开着,从洞门里出来的,此刻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烁烁地发光。这时莫雷尔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像在等待他们招呼,他把那个人指给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雅各布,”她说,“是游船的船长。”
于是她手一招,那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吗?”莫雷尔问道。
“我有伯爵的一封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异地说。
“是的,请看吧。”
莫雷尔拆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
岛边为你们停泊着一艘小帆船。雅各布会把你们带到里窝那去,诺瓦蒂埃先生正在那儿等着他的孙女儿,希望能在您领她上圣坛以前先为她祝福。我的朋友,这座岩洞里的全部财宝,我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的宅邸以及在特雷波尔的城堡,都是爱德蒙·唐泰斯送给莫雷尔船主的儿子的结婚礼物。也请德·维尔福小姐俯允接受其中的一半,因为我想请她将她从已经发疯的父亲的名下,以及从已于九月份同她继母一起去世的弟弟的名下继承的全部财产,都捐赠给巴黎的穷人。
请转告即将照顾您生命的天使,莫雷尔,请她不时地为一个人祈祷,这个人像撒旦一样,曾一度自以为是上帝的对手,现已怀着基督徒的一切谦卑,承认唯有上帝掌握着最高强权和无限的智慧。那些祈祷也许会减轻他压在心底的悔恨。
至于您,莫雷尔,我对您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处境与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幸福地生活下去吧,我心爱的孩子们,请你们永远别忘记,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
等待和希望!
您的朋友 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泰斯
看了这封信,瓦朗蒂娜才获悉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此前,这一疯和一死,她是全然不知的。瓦朗蒂娜脸色变得苍白,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叹息,并不因沉默就少含痛苦的泪水,在她双颊上滚动;她的幸福是多么的昂贵啊!
莫雷尔不安地向四周张望。
“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财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雅各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您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雅各布说。
两个年轻人沿着水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深蓝色的大海与地中海的天空相接的远方,他们看见了一片白帆,小得就像海鸥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说,“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父亲!”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声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有谁知道,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莫雷尔含着眼泪说。
“亲爱的,”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刚才不是说了吗?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了:‘等待’和‘希望’!”
法国小说家大仲马的这部《基督山伯爵》,洋洋一百多万字,居然能让人读得津津有味而不觉冗长,实非易事。一部表现复仇这一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旧主题的通俗小说,居然能历时一百多年长销不衰,更是不简单。而《基督山伯爵》都做到了,大仲马高超的小说艺术令我们叹服,我们不得不对这部小说刮目相看。《基督山伯爵》这部巨著不仅显示了他的卓越的小说技巧,还寄寓了自己鲜明的爱憎,这就是政治上讨厌专制,在道德上主张惩恶扬善。
《基督山伯爵》长时间受读者欢迎。故事背景跨越了波旁和七月两个王朝,这时的阶级矛盾极为复杂,社会经济与政权结构正在发生巨大变革,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正在进行最后的较量,工人阶级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也走上了历史舞台。作者作为一个共和主义者本可以将七月革命前后法国的社会矛盾与阶级斗争表现出来。
基督山伯爵是一个人们非常喜欢的人物,他敢爱敢恨、非常的豪爽气派,也聪慧过人,由于饱经沧桑,他对任何事都格外的执著。基督山伯爵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完美的形象,但他并不是凭空捏造的,他蕴藏了部分作者的写照。
1830年7月,大仲马投入了推翻波旁王朝的战斗,不仅参加巷战,而且独自把三千五百公斤炸药从尚松运到巴黎,奥尔良公爵接见了他。前者不久成了国王,但并未采纳他的建议,还嘲笑他:“把政治这个行当留给国王和部长们吧,你是一个诗人,还是去做你的诗吧!”后来他参加了以共和观点著称的炮兵部队,并在历史剧《拿破仑·波拿巴》的序言中公开了他与国王的分歧。这下他就闯了大祸,因此被指控为共和主义者,于是被逼经常到瑞士、意大利等去旅行, 看来他不光是到国外去游山玩水,其中也还有着“避风头”的苦衷。但他毕竟是带着戏剧家的心和眼睛踏上旅途的,一路上难免会有意识地观察风俗人情,收集奇闻逸事,甚至深更半夜也会到教堂里去听故事。凡此种种,都在有意无意之间为日后的小说创作做了充分的准备。
大仲马是一个非常豪爽的人,他在基督山城堡连续几年每日宴请宾客,高朋满座;其中许多人,大仲马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可见他的气派,比起基督山伯爵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基督山城堡门厅的正位,堂而皇之地放着一尊大仲马的半身像,还配上一条座右铭“我爱爱我的人”。由此可见,基督山伯爵的敢爱敢恨、豪爽气派是遗传了大仲马。其实这条座右铭,大仲马只讲了半句,基督山伯爵这个人物才体现了完整的意思。那就是“我爱爱我的人,我恨恨我的人”。别人如何对待我,我就如何对待他。这样既公平,也符合情感上的平衡。但其实真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人们很多时候就会非常的优柔寡断,不知所措,而不像基督山伯爵那样敢于决断。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爱爱我的人,我恨恨我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几年的工夫,他就把自己的财产挥霍一空,不得不把城堡卖给他人。
《基督山伯爵》更多的是揭露当时社会的暗无天日、金钱至上。唐泰斯的悲惨遭遇足可以说明这一切。唐格拉尔、费尔南、维尔福三人的飞黄腾达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事实不仅仅是如此,金钱、名誉对人性的毁灭超乎了想象。且看维尔福一家,维尔福先生自私自利,为了名誉、前途不惜违背自己的父亲,为了金钱,他凭靠着他法官的身份不知出卖陷害了多少人;维尔福夫人贪恋金钱,为了一份价值可观的遗产,她不惜毒死四个人,其中有她丈夫前妻的父母和女儿。由此可见人性的卑劣。相比19世纪,如今金钱的地位似乎越来越高,那么人性的毁灭也越来越深吗?但有黑自然也有白,莫雷尔一家就是不被金钱所吞噬的好人,最后金钱却不请自来。而维尔福夫人最后却落个两手空空,这就是事与愿违吧,老天还是有眼睛的。在看完了整本书后,触动我最深的一句话就是:“直到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括在这四个字内‘等待’和‘希望’。”耐心的等待加之希望带来的动力,必然能迎来黎明的曙光。基督山伯爵也正是靠着这两个词度过了他最艰辛困苦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