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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忧郁而庄重的笑容向五位年轻人躬身告别,跟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一起上了车。

决斗场地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和夏多·雷诺。

年轻人望着他的两位证人,目光中全无羞怯的意味,而是好像在询问他们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的看法。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您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结果。”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雷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手,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莫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罕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雷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啰,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雷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之间发生过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

“知道的,知道的,”波尚立即说,“也许没有一位见多识广的人会理解您这种英雄主义的行为,于是或早或晚,您会不得不殚精竭虑,磨破嘴皮子向他道歉一辈子。您愿意听我一个朋友的忠告吗?您去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吧,那些国家很安宁,那里人的名誉观比起这里头脑发热的巴黎人要明智得多。一到那儿,您就多打打靶,多练练剑;尽量深居简出,过几年悄悄地回到法国来;或者在学术活动上搞出点令人刮目的名堂来,以征服您这颗不甘寂寞的心。夏多·雷诺先生,您觉得我说的又没有道理?”

“那正是我的想法,”这位绅士说,“对一场没有结果的严肃的决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体面的解决办法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帮助了我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雷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莫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同时漫不经心地把手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像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雷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出的声音说了句:“再见!”但他的目光中表示的意思却是很清楚的;含在这道目光中的是由抑制的愠怒、骄傲的蔑视和宽容的愤慨构成的一首诗。

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一跃到马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埃尔代街的那座宅邸。

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像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了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

进屋以后,他朝所有那些从童年时代起曾带给他几多欢乐、几多甜蜜回忆的弥足珍贵的东西,最后地巡视了一遍;他又一次地望着那些油画,画中的人物仿佛在向他微笑,画中色彩绚烂的风景栩栩如生地承接着他的目光。

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弗歇尔弗歇尔(1807—1852):法国雕塑家。或巴里巴里(1796—1875):法国雕塑家、水彩画家。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扔到里面,然后他开了一张详细的财产清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整理房间前,阿尔贝曾吩咐仆人让他自己干。可是整理一开始,仆人还是违令进来了。

“什么事?”莫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您不许我来打扰您,但莫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没有先生的命令,我不能去伯爵阁下那里。”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要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么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您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阿尔贝继续列他的财产单。

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起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

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闭,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

仿佛同一个灵魂作用于两具不同的血肉之躯,梅尔塞苔丝也正在她的房间里做着阿尔贝刚才做的事情。一切都已安排就绪:首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都已归拢到各个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

阿尔贝看见这一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母亲!”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一幅出色的画。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您在干什么?”他问。

“您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母亲!”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讲不出话来了,“您和我是不一样的,您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您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梅尔塞苔丝答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母亲,”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您和我一起去准备承担我的命运。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母亲呀,我现在要去向弗朗兹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可是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母亲,”阿尔贝回答说,“我年轻、健壮,我还相信我是勇敢的;从昨天起,我明白了一个人的意志能有多大的力量。噢!母亲,有些人曾经受过那么多苦,但他们非但没有死去,而且在上天曾给过他们幸福许诺的废墟上,凭着天主曾给过他们的残存的希望,重新获得了财产和幸福!我明白了,母亲,我见到过这样的人了;我知道他们是怎样凭着魄力和勇气从敌人把他们扔进去的深渊里爬上来,战胜他们的对手,反过来把那些当年的胜利者抛下去的。是的,母亲,我从今天开始,就要跟过去一刀两断,我什么都不要,甚至连我的姓氏也不要,因为,您是能明白的,是吗,母亲?您的儿子是不能再用一个要在别人面前感到脸红的人的姓氏的!”

“阿尔贝,我的孩子,”梅尔塞苔丝说,“假如我心再坚强些,我也是要给你这劝告的。但因为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么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阿尔贝,现在暂时割断和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埃雷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您的愿望做,我亲爱的母亲,”阿尔贝说,“是的,我跟您有同样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的,——您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莫尔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免费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梅尔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识那个送信的人。

“是伯爵送来的。”贝尔图乔说。阿尔贝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处去寻找贝尔图乔,但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梅尔塞苔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梅尔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

在向您表明我已经得知您正待实行的计划的同时,我也想向您表明,对您的良苦用心,我是完全理解的。您现在已经一无牵挂,您要离开伯爵的家,而且您要带着您那已然了却牵挂的母亲离开你们的家;可是,请仔细想想,阿尔贝,您欠她的情,您凭着自己那颗可怜的高贵的心,是无法还清的。您自己只管去搏斗,去受苦吧,但请别让她去受您在奋斗的最初阶段无法避免的贫困的折磨;因为,就连今天蒙在她身上的灾难的阴影,也并非她应该承受的,而天主是不会愿意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去为一个罪人赎罪的。

我知道,你们母子二人马上将身无分文地离开埃尔代街。我是怎么知道的,请不要刨根问底,反正我知道,仅此而已。

请您听我说,阿尔贝。

二十四年前,我满怀喜悦和骄傲回到了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那是一位我心爱的圣洁的姑娘,我为我的未婚妻带去了一百五十枚金路易,那是我没日没夜地工作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笔钱是给她的,是特地留给她的;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所以就把我们的这笔财产埋在了我父亲住的屋子的小花园里,这座屋子就在马赛的梅朗林荫道上。

这座可怜而珍贵的小屋,阿尔贝,您母亲是很熟悉的。

不久前,我来巴黎路过马赛时,我去看了那座充满痛苦回忆的房子;当天晚上,我拿了一把铲子在我当初埋钱的地方挖下去。那个铁盒子还在老地方,无人动过,它还被埋在我出世时,我父亲栽种的现在已经浓荫密布的那颗美丽的无花果树下。

好吧!阿尔贝,这笔当初准备给那位我心爱的姑娘,帮她过上宁静生活的钱,今天由于一种奇特而可悲的巧合,又可以派同样的用场了。哦!请您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我本来是完全可以拿出几百万钱来给这位可怜的女人的,可是我只是把我离开我心爱的姑娘以后,就一直被遗忘在我那可怜的小屋里的一块黑面包给了她。

您是一位豁达大度的人,阿尔贝,不过您也许会被高傲或怨恨蒙住眼睛;倘若您向别人要求我有权向您提供的捐助的话,那我就会说,您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因为您竟拒绝一个人为您母亲提供的生活费,而这个人的父亲正是被您的父亲投进饥饿和绝望的恐怖而死的。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决定。梅尔塞苔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天。

“我接受,”她说,“他有权给我一份带到修道院去的财产!”

说着,她把信藏在胸口,挽起儿子的手臂,以一种或许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坚定的步子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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