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塞苔丝离去以后,基督山房里的一切都没人了昏暗之中。对周围的事物,对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都停滞了;那充满活力的脑子,就像极度疲劳的肉体一样,变得麻木了。
“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已凄凉地耗尽,仆人们在前厅里不安地等待之时,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什么?如此长期地准备,如此艰辛营造的这座复仇大厦,就被一句话,一口气搞得顷刻间土崩瓦解么?唔,什么?我曾以为还有点本事的这个我,我曾那样充满自豪的这个我,在伊夫堡监狱的地牢中我发现如此渺小,但又善于使其变得伟大的这个我,明天就这样成为一抔黄土?唉!我抱憾的并非是肉体的死亡,生命摧毁法则不是每一个人所向往,每一个不幸者所企求的安息吗?当法里亚在我的地牢里出现时,我久久为之追求的,迎着它踏着饥饿的痛苦道路蹀躞(dié xiè)的,不就是那肉体物质的安宁吗?什么叫死亡?死亡不就是向安宁跨进一部,向安息跨进两步吗!不,我所抱憾的不是生存,而是不甘心于我长期设计艰辛建立的全部计划遭到破灭。我曾相信上帝对我的计划是赞同的,而现在他却反对了。看来上帝不愿意让这些计划付诸实施啊!
“我举起的几乎和一个世界等重的这个负担,我曾以为能把这个负担一直背到底;但现在却要取决于我的愿望而不是我的力量,取决于我的意志而不是我的能力,不得不在行程的中途把它放弃了。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听凭命运摆布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一切,我的上帝啊,因为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亡了,但实际上只是麻木而已,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所激起的痛苦使我屈从了!
“可是,”伯爵继续往下想,他对于梅尔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厄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有母性的疯狂绝不会使她走到这一地步!有些美德在过分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非常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诞可笑。”
想这一切时,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
“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由于答应梅尔塞苔丝让她儿子活着而面临着在明天无法逃脱的厄运,而对这种厄运他自己又事先就渲染得这么可怕,所以他最后对自己说:
“我真傻!真傻生真傻!我竟然会宽宏大量到呆头呆脑去给这个小伙子当个枪靶子!他不会相信我的死是自杀的,而为了身后的名誉……(这可不是虚荣心,对吗,我的天主?这只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为了身后的名誉,我应当让人们知道,我是出于自愿,是根据我的自由意志,有意把已经举起来准备射击的手臂放下,用这条如此强有力的,本来是用来对付别人的手臂,来向自己开枪的。我应当让人知道,我得这么做。”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附加了很多东西,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
“噢,我的上帝!”他抬头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做复仇的天使。而这些坏蛋,像莫尔塞夫、唐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复仇的机会。相反,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他正在被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淡蓝色的纸。
这时已经是凌晨五点钟。
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听来像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视,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苦等了这么长时间,也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
“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说完后,他伤心地摇摇头。
“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担心某种事情要发生,已经猜到了明天某种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
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北非骑兵团长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埃马纽埃尔,如果他不认为这种财产的增加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贝尔图乔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雅尼那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婚,这样,他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
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她的,而她也像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庄园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吓得松手掉了下去。
“海黛,”他说,“你都看到了吗?”
她确实看到了。清晨的曙光照醒了这位年轻女子,她站起身,走到伯爵身后,轻柔的步履踏着减声的地毯,没有发出可被听出的声响。
“噢,我的大人,”她说,“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您为什么要把您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难道您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我遭到任何的不幸……”
伯爵收住了口。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遇到了任何的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您想到死了吗,大人?”她说。
“一位智者曾说过,想到死的念头是健康的,我的孩子。”
“嗯,如果您死了,”她说,“请把财产遗赠给别人吧,因为假如您死了,我就不需要什么了。”
她说着抓起了遗嘱,将它撕成碎片,扔到客厅中央。然后,接着筋疲力尽了,跌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
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纯净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么,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
然后,他抱着海黛,送到她的房间里,将依然昏厥的姑娘交给侍女,自己又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
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到窗口,看见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走下车来。
“好!”他说,“时间到了。”
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
过了一会儿了,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莫雷尔已等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
“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率地承认,我整夜未眠,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充沛,才能放下心。”
看到这种充满真诚的感情的流露,基督山也不由得感动了,他不是伸出手去跟年轻人握手,而是张开双臂去拥抱他。
“莫雷尔,”他说,“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像您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埃马纽埃尔,那么你们和我一起去吗,马克西米利安?”
“您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是我错了呢?”
“请听我说,昨天阿尔贝向您挑衅的时候,我自始至终在看着您,而且整个晚上都在想着您那种镇定的表情,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您一边,否则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就太没有意义了。”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不是您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相识而已,伯爵。”
“您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是的,不错,要不是您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您,莫雷尔。”
然后,他拉了一下铃。
“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我死了以后,打开看。”
“您说什么!”莫雷尔说,“您会死?”
“噢!不应该把一切都预见到吗?亲爱的朋友?昨晚您离开我以后又做什么啦?”
“我到托托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预料那样,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雷诺。我向您坦白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您还怀疑什么呢?”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吗?”基督山急切地问,他的心里怀着一种令人无法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您的剑术是太好了。”
“啊!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您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您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
基督山拿起梅尔塞苔丝进门那会儿他握在手里的那对手枪,在靶板上贴上一张草花A,连开四枪,前三枪每枪打掉草花的一个叶瓣,最后一枪打掉草花的托茎。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
他察看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比绿豆还小。
“真是太令人吃惊了”他说,“看,埃马纽埃尔。”
说着,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您不要杀死阿尔贝!他有一个可怜的母亲。”
“您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却没有。”
伯爵说这话的语气,使莫雷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您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您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