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图乔按照伯爵的吩咐,派了一个仆人骑马赶到蓬图瓦兹去通知说,快车将在六点整经过。蓬图瓦兹的马夫又差人飞报下一站,就这样一站一站地把信息往下传;六个小时之后,沿途的各个驿站都已经接到通知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把他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贝很守时间。这次旅行最初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莫尔塞夫想不到跑得如此之快。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里,”基督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吗,阿里?”
说完,伯爵伸头探出车门,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奋起的马蹄,马儿不是在奔跑,简直是在展翅腾飞。驿车在哪平坦的铺石大道上如雷霆滚动,每一个过往行人不由自主地扭转过头来,注视着这颗明晃晃的稍纵即逝的流星。阿里满面春风,连连想着唿哨,得意的微笑中露出那满口白牙,强健的大手紧抓满是泡沫的缰绳,策马奔腾,马脖上那美丽的鬃毛迎风飘扬。这位沙漠之子,此时如蛟龙入海;加之他那黝黑的面孔,火一般的眼睛,头戴雪白的呢斗篷,在他掀起的尘雾中,他仿佛就是西蒙风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热带干热风。之精,狂飙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莫尔塞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您是怎么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钱买的。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您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您也不是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么贝尔图乔就在东方找个头脑简单的君主,他会倒空他的财宝箱买下它们,然后再用棍子敲臣民的脚掌心,重新把财宝箱装得满满的。”
“伯爵,我可以向您提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您以外,贝尔图乔一定也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您错了,子爵,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您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我就真的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总是要偷东西呢?”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偷。”
“哦!不,您错了:他之所以要偷,是因为他有老婆有孩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有难填的欲壑:他之所以要偷,尤其是因为他没法确信自己能永远留在主人身边,所以他要为自己留个后路。现在怎么样呢!贝尔图乔先生是孤身一人;他可以随意动用我的钱财,而且他能肯定我绝不会辞退他。”
“为什么?”
“因为我绝不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您把假定当做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绝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您可以对他们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您对贝尔图乔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像一扇铁门似的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四十八里路。
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中驶抵一座美丽的花园的门前。恭候在门后的看门人打开了铁门。他事先已经接到了最后那个驿站马夫的通知。
这时是凌晨两点半。莫尔塞夫被领进他的套间。洗澡水和夜宵都已经准备好了。一路上坐在车厢后面座位上的那个仆人,现在专门服侍他;伯爵由巴蒂斯坦服侍,他一路上是坐在车厢前面的座位上的。
阿尔贝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
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徽章,那徽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徽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单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像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
这儿,像基督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使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
整个白天就是在这些活动中度过的,而对这些活动,基督山堪称一流的行家:他们在花园里打到了一打野雉,又在小溪里钓到了同样多的鳟鱼,晚饭是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凉亭里吃的,后来又是在图书室里喝的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做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紧张地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恐惧使基督山感到不便。
“弗洛朗坦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
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督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尚先生。”弗洛朗坦回答。
“是他派您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您不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赶到了这里。”
阿尔贝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才看了前几行就大叫一声,全身哆嗦地抓着报纸。
突然,他的双目模糊起来,似乎觉得两腿发软,眼看就要倒下了,这时弗洛朗坦伸出手把他扶住了。
“多可怜的年轻人,”基督山喃喃地说,他说的那样低,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自己说的充满同情的话,“看来说对了,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
这时,阿尔贝清醒过来,继续看报。他甩一下汗水浸湿的头发,然后把信和报纸揉的沙沙作响,说:“弗洛朗坦,您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这是一匹租来的瘸腿小马。”
“哦!天哪!您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从波尚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叫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洛朗坦,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
他的模样完全变了:才五分钟时间,阿尔贝的脸容就已经令人伤心地完全变了样。他刚才出去时一切正常,回来时却完全变了个人,说话岔了声,脸上满是红潮,青筋暴起的眼睑下面眼睛炯炯地发着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喝醉酒的人。
“伯爵,”他说,“我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也很乐意能多享受些,但我现在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别问我,我求求您;请您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跨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累垮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被子弹射中的人那样转了个圈,跌倒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
基督山没有看到阿尔贝这第二次的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
“阿里,给莫尔塞夫先生备一匹马!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您!”他跃上马背,喊道,“您也赶快回来,弗洛朗坦。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贝迟疑了一会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您不知道报纸上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您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像一支箭似的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感情望着他,当人影完全消失的时候,他读道:
三个星期前,《大公报》披露说,曾为雅尼那总督阿里·帕夏效劳的那位法国军官,不仅将雅尼那城堡拱手送敌,而且还把他的恩人出卖给土耳其人,我们的一位有名望的同事证明说,那人当时确叫费尔南,以后他又在自己的教名前加了贵族头衔和姓氏。
此人就是现在的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并在法国贵族院占有一席之地。
于是,波尚曾带着感人的慷慨发誓要掩盖的这个可怕的秘密,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幽灵重新露面了,就在阿尔贝前往诺曼底后的第三天,有人残酷地向另一家报馆泄了密,这家报馆就这样登出了几乎要使这位不幸的青年发疯的上述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