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前额,他的嘴唇上掠过一个微笑,然后把阿里拖到身边,对他耳语说:“留在这儿,躲在黑暗里,不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进来,也不要露面,除非我叫你。”
阿里鞠了一躬,表示他已听懂,而且愿意服从。基督山于是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点燃着的小蜡烛,当那个窃贼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他的锁的时候,他静悄悄地推开门,小心不使烛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那扇门是开得这样静寂,以致那个窃贼竟一点都没有听到声音,但使他惊诧的是: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他转过身来。
“晚安,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您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干什么?”
“布索尼神甫!”卡德鲁斯惊喊道。
他不知道这个怪人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他已经把两扇门都闩住了,他手上的那串钥匙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
伯爵走过来站在卡德鲁斯和窗子中间,这样就切断了惊慌失措的窃贼的唯一退路。
“布索尼神甫!”卡德鲁斯又说,用他那呆瞪瞪的眼光盯住伯爵。
“是的,当然啰,正是布索尼神甫,因为我们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至少已有十年左右了。”
布索尼这种镇定、讽刺和大胆的态度使卡德鲁斯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说,他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牙齿格格地发抖。
“您是要来偷基督山伯爵吗?”假神甫又说。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惶恐地说,他想回到窗口那儿去,但窗口已被伯爵无情地挡住, “神甫先生,我不知道……相信我……我向您起誓……”
“玻璃窗划破了一格,”伯爵又说,“一盏夜光灯,一串假钥匙,写字台的抽屉被撬开了一半……这已经是够明显的啦……”
卡德鲁斯急得直喘气,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或者找一条路逃走。
“算了,”伯爵继续说,“我看您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个暗杀犯。”
“神甫先生,既然您一切都知道,您就一定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干的,而是卡尔贡特人干的,那已经在法庭上证实过的了,因此我只被判罪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
“那么,既然您已从那儿回来,您大概已经服刑期满了吧?”
“不,神甫先生,我是被一个人救出来的。”
“那个人倒对社会做了一件很大的功德。”
“啊,”卡德鲁斯说,“我曾答应……”
“而您破坏了您的诺言!”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
“唉,是的!”卡德鲁斯非常不安地说。
“旧病复发!而那种毛病,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会把您带到沙滩广场当时巴黎的行刑场所。上去的。那就糟了,那就糟了!劣性难改!这是我国的一句俗语。”
“神甫先生,我是一念之差……”
“所有的犯人都这么说。”
“因为穷……”
“住嘴,”布索尼轻蔑地说,“因为穷,一个人会去乞求施舍,会去面包铺门口偷面包,可是不会到一幢他认定里面没人的住宅来撬写字台哪。当那个珠宝商若阿内点数四万五千法郎来交换我给您的那枚钻戒时,您为了把钻戒和钱都弄到手,就杀死了他,这难道也是因为穷?”
“饶了我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您救过我一次命,再救我一次吧!”
“这种话并不十分动听。”
“您只有一个人呢,还是另外有兵埋伏在那儿准备捉我,神甫先生?”
“我只有一个人,”神甫说,“我可以再可怜您一次,让您逃走,不惜让我自己将来再后悔心肠太软,只要您对我说实话。”
“啊,神甫先生,”卡德鲁斯紧握着双手喊道,并向基督山挨近来一些,“我的确该说您是我的救主!”
“您说有一个人把您从苦工船上救出来?”
“是的,这是真的,神甫先生。”
“救您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英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威尔莫勋爵。”
“我认识他的,所以我将来可以知道您究竟有没有说谎。”
“神甫先生,我告诉您的都是实话。”
“那么是这个英国人保护了您?”
“不是保护我,而是保护一个科西嘉小伙子,他跟我是拴在同一副脚镣上的伙伴。”
“这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叫什么名字?”
“贝尼代托。”
“那是一个教名。”
“他再没有别的名字了。他是一个弃儿。”
“那么这个青年人和您一同逃走了?”
“是的。”
“怎么逃的?”
“我们当时在土伦港附近的圣芒德里埃干活。您知道圣芒德里埃吗?”
“我知道。”
“于是,就在人们午睡的时候,就是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
“苦工船上的奴隶也睡午觉?他们对这帮家伙还挺有同情心。”神甫说。
“当然!”卡德鲁斯说,“人不能总干活,人毕竟不是狗!”
“要是狗就好了!”基督山说。
“当其余那些人在睡觉的时候,我们走远一点,用那个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我们磨断我们的脚镣,然后游水逃走。”
“这个贝尼代托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您应该知道。”
“不,真的我们在耶尔就分手了。”
说着,为了使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他又朝神甫跟前迈了一步,而神甫仍然伫立不动,始终神色安详地审视着他。
“您撒谎!”布索尼神甫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神甫先生!”
“您撒谎!这个人依旧是您的朋友,您或许还在利用他做您的同党。”
“噢,神甫先生!”
“自从您离开土伦港以来,您是靠什么过生活的?回答我!”
“我能得到什么就吃什么。”
“您撒谎!”神甫第三次说这句话,口吻比以前更威严了。
卡德鲁斯吓得呆呆地望着伯爵。
“您是靠他给您的钱过活的。”
“是的,不错,”卡德鲁斯说,“贝尼代托已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
“他怎么能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呢?”
“他本来就是他的儿子。”
“那个大贵族叫什么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的主人翁。”
“贝尼代托是伯爵的儿子!”基督山答道,这次可得轮到他表示惊奇了。
“当然啰!谁也没法不相信哪,要不伯爵干吗给他找个假父亲,要不伯爵干吗每月给他四千法郎,要不伯爵干吗在遗嘱里给他留下五十万法郎呢?”
“哦,哦!”假神甫说,他开始懂得了。“那个青年人目前叫什么名字呢?”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那么,就是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曾在家里招待过他,快要和唐格拉尔小姐结婚的那个青年人了?”
“一点不错。”
“您这个混蛋!您,您知道他过去那种可耻的生活,您竟隐忍不言吗?”
“我何必要拦阻一个伙伴的好事呢?”卡德鲁斯说。
“您说得对,应该去通知唐格拉尔先生的不是您,而是我。”
“别那么做,神甫先生。”
“为什么不?”
“因为您会把我们两个都弄垮的。”
“您以为我应该保住你们这些坏蛋们的饭碗,而让自己当窝藏犯,做你们罪恶的同谋吗?”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又挨近了一些。
“我要把全部真相都揭露出来。”
“向谁?”
“向唐格拉尔先生。”
“天杀的!”卡德鲁斯喊道,一边从背心里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对准伯爵当胸刺去,“您什么也甭想说了,神甫!”
使卡德鲁斯万分惊奇的是:那把小刀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口,而且反而折断刀锋倒弹了回来。
伯爵没有因他叫喊而停止,继续用力扭动那匪徒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扭,匕首从他僵直的手指间掉落下来,卡德鲁斯疼得大叫一声。
伯爵用一只脚踏住他的头,说: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我不踩破你的脑袋,你这混蛋!”
“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卡德鲁斯喊道。
伯爵收回他的脚。
“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爬起身来。
“噢,您的腕力多大呀,神甫先生!”他说,一面拍打着他那条被那肉钳得青紫斑斑的手臂——“多大的腕力呀!”
“住口!上帝给我力量来制服像你这样的野兽。我是在代上帝行道——记住吧,畜生!我现在饶赦你,还是为了他。”
“噢!”卡德鲁斯痛苦地呻吟着说。
“拿了这支笔和这张纸,我讲你写。”
“我不会写字,神甫先生。”
“你撒谎!快拿了这支笔,写!”
卡德鲁斯慑于神甫的威严,坐下来写道:
先生,现在蒙您优礼接待,并且快要和令媛结婚的那个人,是和我一同从土伦苦工船里逃出来的重犯,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号。
他名叫贝尼代托,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签名!”伯爵继续说。
“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假如我要你的命,蠢货,我就会把你直接拖到警卫队;但这张字据一送到收信人手中,你也许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所以,你就签字吧。”
卡德鲁斯签了名。
“写上地址:‘昂坦堤道街,银行家唐格拉尔男爵府,唐格拉尔先生收。’”
卡德鲁斯写上地址。
神甫接过那张信笺。“现在,”他说,“完事了,滚吧!”
“从哪儿走?”
“你从哪儿来还从哪儿走。”
“您要我从那个窗口钻出去吗?”
“你是从那儿进来的。”
“噢!您已经想定一个打击我的计划了吧,神甫先生。”
“笨蛋,你想我会谋划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从大门出去呢?”
“吵醒门房有什么好处?”
“神甫先生,告诉我,您不希望我死吧?”
“我以上帝的意志做我的希望。”
“但您发一个誓,绝不在我下去的时候打我。”
“你是个傻瓜,胆小鬼!”
“您想拿我怎么样?”
“我倒想问问你,我能拿你怎么样?我曾尝试想把你造成一个快乐的人,而我却把你造成了一个暗杀者。”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再来尝试一次,再试我一试吧!”
“可以的,”伯爵说,“听着!你知道我是一个恪守诺言的人?”
“是的。”卡德鲁斯说。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
“除非来自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那就马上离开巴黎,离开法国,随便你去了哪儿,只要你是规规矩矩过日子的,我就会让人送一小笔养老金给你;因为你要是平平安安回了家,嗯……”
“那么?”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寒战。
“那么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说老实话,”卡德鲁斯结结巴巴地说,“您简直要吓死我啦!”
“快去吧!”伯爵指着窗口说。
卡德鲁斯虽然得了这一番保证,却依旧并不十分放心,他两腿跨出窗外,站在梯子上。
“快下去。”神甫交叉着两臂说。
卡德鲁斯知道不必再怕他了,就开始下去。
这时,伯爵拿着一支蜡烛走到窗前;这样,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个人从窗口往下爬,而另一个人在给他照亮。
“你这是干什么,神甫先生?要是有巡警经过可怎么好呢?”
于是他吹熄蜡烛,然后下去;直到他的脚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才放心了。
基督山回到他的卧室里,急速地从花园望到街道;他先看卡德鲁斯走到花园的墙脚下,把他的梯子靠在墙上,靠梯子的地点和进来的时候不同。
然后伯爵向街上望去,看见那个似乎在等待的人向同一的方向奔过来,躲在卡德鲁斯就要翻出去的那个墙角里。
卡德鲁斯慢慢地爬上梯子,从墙头上望出去,看街道是否静寂。
他看不见人,也听不到人声。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了一下。
于是卡德鲁斯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收上去,搁到围墙的另一侧去,然后准备沿着梯子往下爬,或者说准备沿着梯子的两条竖杆往下滑;他干这些事,动作非常麻利,说明他干这营生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但一开始滑下去,他就无法中途停止了。虽然他在滑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从阴影里出来,却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在滑到下面的时候看见有一条手臂举起来,却也毫无办法。在他还无法保卫自己以前,那条手臂就已非常猛烈地打击到他的背上,他放开梯子,喊出一声:
“救命哪!杀人啦!”
当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的对手抓住他的头发,在他的胸部又刺了一刀。这一次,卡德鲁斯虽然竭力想叫喊,但他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鲜血从他的三处伤口里汩汩地流出来,他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凶手看到他已不能叫喊,就拉住他的头发,扳起他的头;他双眼紧闭,嘴巴歪在一边。凶手以为他已经死了,就放开他的头,溜走了。卡德鲁斯觉得凶手已经离开,就用手肘撑起身体,以一种垂死的声音竭力大喊:
“杀人啦!我要死啦!救命呀,神甫先生!救命呀!”
这凄惨的喊声穿透了浓重的夜空。暗梯门打开了,随后通花园的小门也打开了,阿里和他的主人拿着灯火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