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您,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您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您,等我的消息吧。马克西米利安,我也像您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好,好!谢谢,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那么,全都说定了,我一知道什么时候签约,就赶到这儿来,接应您翻过这堵墙:您不会有任何困难的;花园的门口会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您和我一起上车,我带您上我妹妹家;到了那儿,无论您是愿意隐姓埋名,还是愿意公开露面,怎么都行,我们会感到力量和意志又回到我们自己身上,不会再像只会哀叫求饶的羔羊那样任凭别人宰割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您说一句: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您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您对您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您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
一个纯洁的瞬间即逝的飞吻之声从莫雷尔嘴边传来,瓦朗蒂娜飞也似的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莫雷尔直到听不见她的裙子擦过绿篱和缎鞋踩在小径沙地上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后,才带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甜蜜的笑容抬眼望着天空,感谢天主让瓦朗蒂娜这样地爱他;随后,他也走开了。
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
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眼泪,哀求,祷告,都无济于事。昨天我在鲁尔的圣·菲利浦·鲁尔教堂里待了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里我一直在虔诚地向天主祈祷;可是天主也跟世人一样地无动于衷,签约时间还是定在了今天晚上九点钟。
我只有一句诺言,正如我只有一颗心,莫雷尔,这句诺言是许给您的:这颗心是属于您的!
今晚九点差一刻,铁门边上见。
您的妻子瓦朗蒂娜·德·维尔福
又及:可怜的外婆情况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亢奋到了谵妄的地步;今天,谵妄又几乎变成了疯狂。
您会非常爱我,让我能忘记我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她的,是吗,莫雷尔?
我想,今晚签订婚约这事儿,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弗朗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朗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
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
白天里,年轻人又把瓦朗蒂娜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二十遍。她这是第一次给他写信,可这是在怎样的情势下写的哟!他每看一遍信,就在心里重复一遍要使瓦朗蒂娜幸福的誓言。是啊,这位毅然作出如此勇敢的决定的姑娘,难道还不该有无上的权威吗?!这位为她的心上人牺牲了一切的姑娘,难道还不值得让她的心上人对她绝对忠诚吗?!作为他的情人,她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第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对象呵!她既是他的女王,又是他的妻子,他哪怕就是掏出自己的心来感激她、爱她,也不会过分呀。
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克西米利安,带我走吧。”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克西米利安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
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一到下午,莫雷尔就觉着时间愈来愈近了,只想独自一个人待着;他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奔突,即使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都会使他感到心烦,所以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起一本书试着想看;但是尽管视线在字里行间移动,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最后他终于把书一扔,重新再把他的计划,把那两架梯子和花园的地形细细地又考虑了一遍。
时间终于逼近了。
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梅斯莱街,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菲利浦·鲁尔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
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
这时,莫雷尔走出躲藏地,揣着一颗怦怦猛跳的心,来到铁门的小缺口向里望去:没有看到人。
教堂的大钟敲响八点半。
半个小时的等待过去了;莫雷尔来回踯躅着,不时地走进老地方,贴着铁门的缺口往里张望。花园愈来愈暗,可是,黑暗中,他寻不到白裙飘动的影子;寂静中,听不到脚步移动的声响。
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
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
这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
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答声,都像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
树叶轻微的簌簌声,晚风拂过的沙沙声,都会使他竖起耳朵,紧张得额头冒汗;这会儿,他浑身打战地架好梯子,把一只脚踩在第一个踏级上,以便到时候不致浪费时间。
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
“如果没有意外,”马克西米利安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又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瓦朗蒂娜在逃跑中,是由于体力不支,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
“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
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置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半个钟点又终于敲完了,不能再长时间地坐等,一切都可假定。马克西米利安的太阳穴激烈地跳动,一片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他跨上墙头,身子一跃跳到了那一边。
他潜到了维尔福的家,他是刚刚翻墙进来了;他也想到过如此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他既然来到那里就不能后退。
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
这会儿,莫雷尔穿过树丛的缝隙望去,证实了他早就心存疑窦的一件事:在每扇窗户里,都看不见这种喜庆日子里理应看见的明亮的烛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灰蒙蒙的庞然大物,一大片遮掩住月亮的浮云更使它蒙上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
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
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
他痛苦得六神无主,他痛苦得要发疯,便决定冒一切风险,非要见到瓦朗蒂娜,对他预感的无论是怎样的不幸,非要弄个水落石出。莫雷尔走到树丛边沿,准备以最快速度穿过无遮拦的花坛,就在这时,一个还相当遥远的说话声随风吹进他的耳畔。
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遮掩的云层中钻了出来,莫雷尔瞧见维尔福的身影出现在通向台阶的门口,他后面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两人走下台阶,朝树丛的方向走来。他们刚走了三四步路,莫雷尔就认出了那位穿黑衣服的男子是阿夫里尼医生。
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像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里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上帝啊!”维尔福双手合掌喃喃地说,“您还要告诉我什么事?”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朋友,是不是?”
“哦!是的,就我们两个人。不过您这样谨慎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味着我有重要的隐情对您讲,”医生说,“请坐下谈吧。”
与其说维尔福是坐下,倒不如说是随身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面前,一手搭在他肩上。莫雷尔恐惧万分,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压住胸口,生怕心脏过速的跳动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健康。”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绝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当然,圣·梅朗夫人接连有三次发作,间隔都只有几分钟,但后一次间隔更短些,发作也一次比一次厉害。您赶到的那会儿,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好几分钟了;她第一次发作时,我还以为只是一种歇斯底里发作;可是当我看到她从床上坐起身来,四肢和颈脖都变得僵直的时候,我真的害怕起来了。这时,我从您的神情看出了情况要比我想的严重得多。那阵发作过后,我想看看您的眼神,可我怎么也没法跟您打个照面。您给病人诊脉、数心跳,直到第二次发作开始时,您还是没向我转过脸来。这回发作比第一次来势更凶:又是那样的歇斯底里发作,而且嘴唇抽紧,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分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做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对朋友,目前仅仅是对朋友;急性痉挛的症状和植物性毒药中毒的症状实在太相像了,倘若要我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签上名字,我要说我是会犹豫的。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这不是在对法官,而是在对朋友说话。嗯!对朋友我要说:在圣·梅朗夫人临终前的这三刻钟时间里,我仔细观察了她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嗯!我确信我不仅能断言圣·梅朗夫人是中毒而死,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先生!先生!”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