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难道竟把一个才认识了八九天的人当做您的朋友吗?啊,马克西米利安,我希望您不是把朋友这个称号的价值定得再高一点吧。”
“在逻辑上说您说得有道理,瓦朗蒂娜;您愿意怎样说就怎样说,但对于我,任何东西都不会改变这种本能的感觉。我相信,在我未来一切美好的事业中,都会有此人参与活动的,我觉得有时候,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在探知我的前途,他那强有力的大手似乎在指引我的航向。”
“那么他肯定是一位预言家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一点不错!”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常常不由自主相信他有预言本领——特别是预言好消息。”
“啊!”瓦朗蒂娜带着一种忧伤的口气说,“让我见见这个人好吗,马克西米利安,他大概可以告诉我到底能不能获得我所需要的爱,来补偿我经受的那么多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您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
“是的,救您的后母和她儿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督山伯爵?”
“正是他。”
“啊!”瓦朗蒂娜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绝不可能再做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绝不可能,我想您一定弄错了。”
“哦!可您知道吗,马克西米利安!现在这家里已经不是爱德华在发号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维尔福夫人巴结他,把他当做人类智慧的化身;我父亲崇拜他,说自己从没听到过像他这样雄辩精湛的高论;爱德华对他有一种狂热,尽管他害怕伯爵那双乌黑的大眼珠,但一见伯爵来,他就会奔上前去,扳开他的手,而这手里也必定会有一件可爱的玩具;在这儿,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亲家里,也不是在德·维尔福夫人家里,而是在他自己家里。”
“嗯,我亲爱的瓦朗蒂娜,那么您一定也已感觉到了或者用不多久就会感觉到他的出现的好处。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贝·莫尔塞夫,他把他从强盗那里解救了出来。他去见唐格拉尔夫人,送了她一件高贵的礼物。您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救了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拥有控制力。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能像他这样把朴实和华丽调和得这样和谐。他的微笑是那样的甜蜜,当他对我发出微笑时,我想不到别人会觉得他的笑是苦涩的。啊,请告诉我,瓦朗蒂娜,他对您这样笑过吗?如果有的话,您一定很愉快。”
“我!”姑娘说,“啊!上帝啊!马克西米利安,他就是不看我,或者说,如果我偶然经过时,他就掉过头去。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您所说的那种非凡的智慧——因为,如果他有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如果他真宽宏大量的话,看到我这么忧闷和孤独,他就会使用他的力量来帮助我幸福。再者,如果像您所说的,他像太阳一样,他就会拿一缕赋予生命的光芒来温暖我的心。您说他爱您,马克西米利安,您怎么了解他的动机?像您这样一位蓄着长长的胡子,手执一把长长的指挥刀的军官,人人都会在五步之外笑脸相迎的,但他们能压死一个正在哭泣的可怜的小姑娘儿不会有丝毫胆寒的。”
“啊,瓦朗蒂娜,我肯定您弄错了。”
“如果不如此的话,如果他对我使用外交手腕——就是说,如果他是那种为了最终可以获得支配权力而先是用各种手段来取得全家每一个成员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哪怕一次也好,赐给我那种您绝口称颂的微笑。可是不,他看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毫无用处,所以他一点都不注意我。谁知道呢?也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都可以尽可能地迫害我。他不应该这样不把我放到眼里,这是不公平的,毫无理由的。啊,原谅我,”瓦朗蒂娜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马克西米利安心里产生的影响,“我不好,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一点儿痕迹,信口批评了他一通。我不否认他有您所说的那种力量,也不否认我也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从我这方面说,与其说那种力量能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说它能带来祸害更确切些。”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吧。我什么都不跟他说就是了。”
“唉!”瓦朗蒂娜说,“我知道我让您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握着您的手请您原谅。但我的确对他抱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告诉我,这位基督山伯爵给了您什么好处?”
“我承认,瓦朗蒂娜,您问我伯爵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这确实使我感到很难回答:我知道,就这么看起来,可以说什么也没做过。所以,正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对他的感情完全出于本能,是说不出什么道理的。难道太阳为我做过什么事了吗?没有;它温暖了我,让我在阳光中见到了您,如此而已。难道花的香味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没有;但这香味唤起了我某种愉快的感觉。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这香味的时候,我只能这样回答。我对他的友情正像他对我的友情一样的奇妙;一个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在这种不期而至的、彼此心灵相通的友情里,有着比偶然更多的内涵。哪怕在他最简单的举动,在他最隐秘的思想里,我都能发现我的举动和我的思想之间的那种联系。您一定又要笑我了,瓦朗蒂娜,可是自从我认识这个人以后,我就有了这么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带来的。可是我没有这位保护人,也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您想这么说是不是?那不相干,嗯,我举个例子:他请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饭,以我们的关系这原是很自然的事情,对不对?那好!可您想想我后来知道了什么?您父亲也是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亲也去。我将在饭桌上遇见他们,而且谁知道这样的会见以后会带来怎样的好处呢?这种事情表面上看最简单不过,但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信心。我思忖,伯爵这位奇人真是料事如神,他想让我和维尔福夫妇见见面,但我要向您发誓,我要不时地尽量从他的眼神中,试探出他是否已经猜到我心中的爱。”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要是我老是听您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话,我真的要为您的理性担心,把您看做一个幻想家了。这一次会面,除了纯粹巧合以外,您真不能看出什么别的意义来吗?请稍微想一想。我的父亲从来不出门,他几次都想谢绝这个邀请。维尔福夫人却正相反,她特别想去看看这位奇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说服我的父亲陪她一起去。不,不!我前面说的话并没有错,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和我那个略强于僵尸一点的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可求助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您是对的,”马克西米利安说,“您那甜蜜的话音平常对我是那么有魅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可您的话也没有说服我,”瓦朗蒂娜说,“我必须说,如果您不能给我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还有一个证据,”马克西米利安迟迟疑疑地说,“但是——的确,瓦朗蒂娜,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它比第一个理由更要荒唐。”
“那就糟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但是,对这件事我自己也没有下结论。我是一个充满灵感和富有感情的人,服役十年中,时常是内心世界的某一种闪念救了我的命,是这一闪念支配我向前冲或向后退,那些本可送我上西天的子弹却从我身边飞走了。”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您为什么不把您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祈祷呢?当您不在的时候,我就不再为我自己祈祷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为您祈求平安。”
“是的,自从您认识了我以后确实如此,”莫雷尔微笑着说,“但那可不能适用于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呀,瓦朗蒂娜。”
“您这个人真叫人恼火,一点都不肯相信我的话,不过我还是听听您自己都认为是荒唐的第二个证据吧。”
“嗯,从这个缺口往那边看,您可以看到那匹我骑到这儿来的新买的骏马。”
“啊,这匹马真健壮呵!”瓦朗蒂娜喊道,“您干吗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我可以和它说说话,它会听懂我说什么。”
“您看到了,说真的,这头牲口花了我相当一笔钱。”马克西米利安说,“但您清楚,我的腰包是有限的,瓦朗蒂娜,而且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可是,我在一个马贩子那里看到这匹漂亮的马。我给它起好名字叫米狄亚。我问要什么价钱。贩马的人回话说要四千五百法郎。虽然我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样漂亮的马,但我还是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这您会很好理解的。于是我走开了,但我承认,我心情很沉重,因为这匹马很有情意地看着我,用它的头在我身上轻轻地蹭着,还让我骑在它身上,用最讨人喜欢的优雅姿势做旋转半周的动作。当天晚上,几个朋友来看我,有夏多·雷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您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绅士。有人提议玩纸牌,我是从来不玩的,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可输,也不至于穷急眼到赌场上去赢。可是,我是主人呀,您理解,我只好派人去买纸牌,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于是纸牌就买回来了。”
“正当大伙围桌而坐,基督山先生到了。他坐上桌就玩起来;嗨,我赢了。我简直不敢向您承认这件事,瓦朗蒂娜,我竟然赢了五千法郎。午夜时分,我们散了伙。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租了一辆马车,来到那个马贩子家。我既高兴又激动地按了铃。前来开门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因为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就一头冲进去。我跑到马厩里,来到马槽边。啊!好幸运呀,米狄亚正在嚼草呢。我朝一副鞍辔跑过去,亲手搬过来,架到米狄亚的背上去,又给它带了笼头。米狄亚多听话啊,它以世界上最通人性的讨人欢心,乖乖地顺从这一整套的扮装!然后,我将四千五百法郎塞进神色惊愕的主人的手,骑着来到香榭丽舍大街,或者说得确切些,我是在那里遛马散步过的夜。我看到了伯爵窗口的灯光,伯爵事先知道我渴望得到这匹马,于是他故意输钱让我去赢他。”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太喜欢幻想了,您不会爱我很长久的。一个生活在这种诗情画意和幻想世界中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淡无奇的往来一定觉得刺激太少了。他们在叫我啦。您听到没有?”
“啊,瓦朗蒂娜!”马克西米利安说,“从这个栅栏口伸只手指给我,让我亲一亲。”
“马克西米利安,我们说好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做是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您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让您如愿以偿,您高兴吗?”
“噢,当然喽!”
瓦朗蒂娜走到门沿上,不但把她的一个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缺口伸过去。
马克西米利安惊叫一声,也纵身跳上墙角的石块,捧住这只可爱的小手,把火热的嘴唇紧贴在上面;可是这只小手很快就从他手掌中间抽了回去,年轻人听见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脚步声,没准她是让自己刚刚体验到的情感给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