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知更鸟又一次落到我的肩头,它如同朱莉·安德鲁斯附体,歌喉足可让长眠于深海的人苏醒。但是没唱多久便传来爆裂声,知更鸟被打得稀巴烂,连着肠子的脑袋掉到了水中,鱼儿一拥而上撕扯它的尸体。在河的另一边,有一个如同维多利亚时代穿越而来的女孩,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有简单的花纹,长及下巴的头发散乱地分在两侧,手里还拿着一把双筒猎枪。在这个距离我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见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绿光,还能有谁,当然是西尔莎·罗南。
她过了河,把一个巨大的包裹放到地上,露出标志性的微笑——像猫一样眯着眼睛,问我诺丁山在哪儿。我告诉她:“我能给你签个名吗?”她把本子递给我,我签上了“Saoirse Ronan”,才意识到出了差错。我们俩都笑了。包裹里被打断了脖子、只剩半口气的小白兔,也因目睹这美好的尴尬,死亦瞑目。
经过一段眼神游离的开场白,我明白了西尔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打猎,这是最后一个下午,当明日的太阳升起,她将坐上回爱尔兰的班机。我告诉她你需要一个向导,我说《127小时》的艾伦·罗斯顿有多么了解犹他峡谷,我就有多么了解诺丁山。西尔莎说:“但是罗斯顿被卡在石头缝里,不得不锯断胳膊,詹姆斯·弗朗哥还因为糟糕的奥斯卡主持而忍受非议。”
诺丁山是好大一座山,足够我们将天南海北的所有话题都聊一遍。我说你的爱尔兰口音英语真好听,她说她说的是美国英语,我说我的意思就是美国英语,她又说她一直说的都是爱尔兰英语。然后问我,为什么你们中国有那么多连苏州话和上海话都分不清的影迷,还要装作能听出外国口音的细微差别,什么瓦尔兹在《无良杂军》的法语真地道,布洛克在《弱点》的密西西比口音特正宗。
这只是整整一天愉快对话的开始,接下来我们对各自代表的东西方文化产生了兴趣。我说人总是不自觉地神化历史,比如提起战争总是波澜壮阔,他们不知道的是1925年的日本士兵平均身高不到一米六,以至于不到一米七的小津都被看作巨人,那时候的中国人估计也高不到哪里去。“你能想象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几百万个土行孙打群架的场面吗,就像《指环王》中的矮人族大战霍比特。”
西尔莎说早听说身高在这里是个敏感话题(我挺直腰板,以表示那对我完全不是问题)。西尔莎又说矮无所谓,只要有更矮的,你们照样能拿人家寻开心(我恢复到正常高度)。她又说把身高看得比金钱还重要是老土的表现(我不自觉地驼背了),高大男人和娇小女人属于过去,电影就是证明,比如梦露、费雯丽、伊丽莎白·泰勒等老牌女星,全都是小矮个,长得稍微高点就没法穿裙子只能穿裤子——比如凯瑟琳·赫本。还有那些经典画面,《魂断蓝桥》里费雯丽亲吻罗伯特·泰勒的下巴,在《乱世佳人》中亲吻克拉克·盖博的胡碴。但是现在的爱情经典呢,朱莉·德尔佩和伊桑·****,吉约姆·卡内和玛丽昂·歌迪亚,囧瑟夫和佐伊·丹斯切尔,你几乎感觉不到男女的身高差异。
我问她为啥呢,她说可能是因为男女平等吧。现在的趋势是女孩使劲长个,真正的绅士是不好意思长太高的。所以伍迪·艾伦是超前的天才,他在70年代就和比自己高的戴安·基顿拍戏了。日本在这方面和你们一样受伤,90年代还拍《东京爱情故事》,永尾完治之所以注意不到赤名莉香就是因为她太矮了,在机场里根本找不到她。我说我很喜欢那部剧的主题曲,很漂亮的女声。西尔莎说那是小田和正唱的,他是男的。我说你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我转换话题,问她有没有自己的偶像。她说Lady Gaga。我说我知道,就是美国的芙蓉姐姐。她反问说芙蓉姐姐唱歌好听么?我反问说Lady Gaga会唱歌么?西尔莎想了一会儿,说你从来不听歌是吧?我说听啊。她问我都听谁的。我结巴了一会儿说朱丽叶特·刘易斯。她说她不是演员么?我说也出专辑啊,你看我多了解音乐。
我们继续在山林间游荡,直到路边出现一个胡子拉碴,像艺术家又像乞丐的人。他跟我们打招呼,让我们随便说一个词,然后他来作首诗,而且会用到那个词,报酬随意。这真是太浪漫了,我想了一会儿,说:“宽带。”诗人作诗,我突然手痒想玩玻璃球,瞄准了一棵树。西尔莎站到我的身前,我担心打到她,转了90度,她也转了90度,又站在我身前。我又转了90度,她又跟了过来。我刚想问为什么,诗人已经写好了。
他微笑着从笔记本上撕下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用4H铅笔写的字,几乎看不见。西尔莎让他念出来,他念了出来,是这么几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说不错啊,但是“宽带”在哪里?他说给打散了放进去的,我想那也不错。谁料西尔莎把诗人打了一顿,还将一个梅花鹿头扔到他脸上,说这就是你的报酬。我说你怎么那么凶,她问我你是不是从来不看诗词?我说看啊。她问我都看谁的。我结巴了一会儿说李白的《鹅鹅鹅》和济慈的《明亮的星》。她说你是刚看过简·坎皮恩的电影吧。
我们继续走自己的浪漫之路,让诗人独自呻吟。后来开始谈理想,说起如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说电影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假设所有人都把电影当作最重要的事,在现有体制下他们会非常郁闷,因为没时间看,更别说拍。而当我们需要一个与电影自由恋爱的世界,就会心甘情愿选择物质生活的AA制。比如你在18岁高中毕业后,去餐馆端五年盘子,我开五年轧道机——那是我的童年理想,然后我们就能免费享用一切,把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和拍。
我越说越兴奋,充满期待地看着西尔莎,她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说,“哈……”我问她“哈”啥。西尔莎说。好吧好吧,你要听实话是么,我觉得这个主意糟透了。你觉得这样更好是因为你默认了电影带来快乐的鬼扯淡。如果有的人看不明白,拍得又烂怎么办?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会,只能给阿尔·帕西诺的屁股当替身怎么办?他们会坐在角落里生闷气、抑郁、愤世嫉俗、上吊割腕,或者像《告白》的角色一样投毒杀人扔炸弹。还有,不同流派一定会打起来,从互相侮辱到互踹屁股,等宫崎骏那样的和事佬跑出来劝架时,动画师和声优早就被真人演员送进了集中营。父子反目,很可能只是因为老爹喜欢奥黛丽·赫本,儿子喜欢威廉·霍顿。知道了吧,所有现在存在的不愉快在那个时候照样会发生,只不过变了个名目而已。
随后我们有了第一次争吵,增进了感情。眼看太阳就要下山,我决定抓住最后的时光浪漫一下。碰巧前面有一家酒馆,里面的酒都很贵。经过讨论,决定由西尔莎去偷酒杯,我来跟老板要酒,《爱在黎明破晓前》里的一对男女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成功了。我对老板说:“有件事挺麻烦,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女孩,等太阳升起时我们就要分开。她想喝点酒,但是没带钱,你可以把淘宝账户给我,我一定会把钱寄给你。”老板说:“你会把钱寄给我?”我说:“是的。”老板被感动,说:“我信你才是****呢,快滚。”西尔莎听到了,立刻大开杀戒,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酒吧现在变得跟《杀死比尔》中的婚礼一样寂静。
我受不了她的粗暴,说为什么不等我出去了再动手,血都溅到脸上了。两人不再搭理对方,我下意识地掏出玻璃球,把它弹向窗户——这次她没有拦住我——于是玻璃碎了,玻璃球掉到外面,经过《冰河世纪》式的连锁反应,诺丁山从中间裂开,我们的脚下出现巨大的黑洞。西尔莎掉了下去,但及时地抓住了洞的边缘;我也掉了下去,但及时地抱住了她的双腿。西尔莎大喊我快撑不住了。我往下瞅了瞅,身高将近170厘米的大个子小津,正和他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色迷迷地盯着我,然后我就说出了这一天来最动人的台词:“听我说,西尔莎,你可以脱险,你可以活下去,拿一堆奥斯卡,女主女配男主男配都有。你会长命百岁,在温暖的床上与世界告别,而不是这里。”
西尔莎:“我的腿麻了。”
我还在说:“肩膀上的知更鸟被打烂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再偏一点就打到我的脸了……你一定要帮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环境怎样,西尔莎,答应我,铭记你的承诺。”
西尔莎:“你该减肥了。”
老天,一对深爱彼此的情侣怎么能在临终时说这样的话——岂止是临终,从相遇到现在发生的故事都和电影相反,这不是《爱在黎明破晓前》,不是《空房间》,甚至都不是《赎罪》,简直是《遭罪》。在绝望中,我松了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津大喊:“哦耶!”
当我醒来时,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是山谷中的木屋,屋外有小河,河中有鱼儿,鱼儿吐着泡泡,那是送给知更鸟的飞吻。屋内壁炉旁有一杆双筒猎枪,有简单花纹的白色连衣裙被随意扔在地板上。然后我意识到身旁还躺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她说着梦话,从那与众不同的“love”发音,我知道她来自爱尔兰,她最新的名字叫《汉娜》,她的职业是杀手,她像猫一样轻盈和恬静,她是西尔莎·罗南。
硬盘帝国
2011年8月6日,中国农历七夕,时间20:01,我开始整理电脑中看过的影片,在把《人工智能》拷入移动硬盘的时候,有节奏的“滴滴”声停止,片刻沉默后,发出了巨大的噪音。我吃了一个韭菜盒子,却不知道就在这小房间的角落里,一场变革正在发生,比杰西·艾森伯格蹿红的速度还要快。
七天之后,我再次将硬盘连接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对话框,一个信息无法识别的陌生人对我说:“你好,多莉!”
《你好,多莉!》是芭芭拉·史翠珊的歌舞片,我猜想这肯定是某位电影同好的恶作剧,便客气地回复:“你他妈是谁?”
“无主之地,无姓之人,无名客。”
我遇上了一个喜欢用片名造句的“三无”怪胎。想玩?奉陪到底!我又问:“你在哪里呢?”
本以为会看到“断背山”或“湖边小屋”之类的地名片名,对话框出现的却是:“小心左边。”
左边除了移动硬盘,就只有一个“科学怪人”模型。我有点肝颤,觉得它的左眼好像眨了一下……“小心左边”也是电影名么?一种可怕的直觉让我在移动硬盘中搜寻,在名为“法国帮”的文件夹下,看到了雅克·塔蒂主演的《小心左边》,竟然是一部短片。之前提到的那些电影,在我的硬盘中也有备份。
我拿起“科学怪人”,把它对着摄像头说道:“这是你?”继而想到这行为太傻。谁料很快收到回复,他这次用了《小岛惊魂》的英文原名“The Others”——不是“科学怪人”,而是“其他人”,我瞅了瞅移动硬盘,它突然发出巨大的噪声,并在屏幕留下一句:“这就是我。”——艾德·哈里斯主演的新片,然后我晕了过去。
当我清醒过来,屏幕上的文字已经变成“I’m a Cyborg But That’s OK”——《电子人也无所谓》,我又晕了过去。如此反复数次,直到吃了个韭菜盒子,才接受了硬盘活过来的事实。随后我们有了更多对话,他的语言渐渐丰富,引用经典台词,各种鸟语混搭,并最终学会中文,我才知道是《人工智能》激活了他——“你把这部电影和瓦力放到一块儿,构成了我的灵魂。”
硬盘是个心思细腻、向往浪漫的青年,他悄悄改变了我按照年代和导演分类的习惯,新建了“爱·别离”文件夹,里头尽是些《广岛之恋》、《滚滚红尘》之类的悲催片。而且我再也找不到《魔精》等欢乐电影,很久以后发现它被放到“H盘/古典名著/四库全书”的目录下,明显欺负我从不读书嘛,数不清的AV则彻底消失。有一天,我借来了朋友的500G硬盘拷片,我的硬盘很没出息地呻吟起来。后来我问是咋回事。他说他觉得500G很不错,“我给她看了《青蛇》,她给我看《曾经》,我们相拥而泣。”硬盘定了定神,继续说,“AV差点被发现,还好我给隐藏了。”
这次相遇加快了历史改变的进程——硬盘体会到人生最极致的快乐,作为回报,邀请我钻进他的USB口。我毫不犹豫地行动了,却像扎进深不见底的大海,拼命向上游,在窒息前的一瞬浮出水面,原来是全身****地泡在一个容器里,脖子后面连着USB插头。我刚要拔下它,又发现空中盘旋着无数视频文件,突然一起飞过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格挡,再睁眼时已来到一个如天堂般洁白的空间,就像《哈利·波特8》中哈利与邓布利多重逢的“国王十字车站”,只不过多了股奇怪的尿骚味,原来是厕所。实在太恶心了,我正要离开,一女一男先后进入,在马桶前亲嘴,原来是《钢琴教师》。相信我,闻到那味道再看这激情的一刻,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问站在一旁的导演哈内克,“为何选这种地方?”
“这是虐恋,”他撇了撇嘴,“难道要发生在樱花树下么?”
毫无疑问,这是比无声到有声还重要的技术进步。后来,我的硬盘激活了更多的硬盘,更多的硬盘再激活更多的硬盘,全世界的硬盘都活过来了。大家放弃了电影院和DVD,给硬盘装上轮子,设计出太阳能充电板和语音系统。狂热的硬盘保护主义者提出要每天跟硬盘散步一小时,于是在炎炎夏日的树荫之下,总能看到兴奋的硬盘们,将柔软的USB线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