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之后,屠岸贾忽然垂下眼睛,凶狠地盯着赵家上下,恶道:“奸臣赵盾,弑杀先君,罪极恶大,人神共怒,今我屠岸贾替天行道,将赵家满门抄斩,匡正伦常,以警后世乱臣贼子。屠岸贾指天发誓,此事与主公无干,主公心怀仁慈,屠岸贾却嫉恶如仇,如今身为大司寇,岂能坐视邪人得势,正气蒙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屠岸贾只好自作自张,待杀了你们赵氏全家,再向主公负荆请罪。来人,先从大的杀起!”
“是!”左右刀斧手吼道。
赵朔老母颤声道:“好你个屠岸贾,先夫生前待你不薄,你作恶多端,屡次要加害先夫,先夫不计前嫌劝说成公饶你不死,今日你却恩将仇报,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屠岸贾大袖一甩,沉声道:“先将这个老不死的妇人杀了!”
刀光闪过,老夫人人头落地,赵府上下哭天抢地。屠岸贾不但没有怜悯之心,反而狂笑不止,声震屋梁。整个赵府除了哭声,就是屠岸贾丧尽天良的狞笑声。这狞笑声甚至连屠岸贾手下的将军韩厥也觉得心寒。
庄姬见此情景,已疯了一半,悲泣道:“秋风吼,秋雨骤,秋夜片片丢,秋啊秋,多事秋,秋虫阵阵揪……”
人头一个个地落地,鲜血流满了厅堂。
哭喊声、狞笑声、庄姬的悲歌声,回荡在赵府的上空中。屠岸贾手下的卫士全都双手颤抖,仿佛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外面狂风怒吼,是悲咽也是在愤怒。
赵朔“啊”的一声,一股浓血从喉咙里喷出,眼神如血地看着屠岸贾。
“人间沧桑道不得,只说天凉好个秋,好个秋啊好个秋,好个秋……”唱到这里,庄姬眼里神采散尽,晕倒在地上。
眼看着全家老小一个个被杀头,赵朔捶地喊道:“惨!惨!惨!惨绝人寰……”
屠岸贾忽然奸笑道:“赵驸马啊赵驸马,你我两家的冤仇终于一日之间灰飞烟灭,老夫真是快不可言啊,不知驸马有何感想,哈哈哈……”
赵朔气血逆涌,一口喷到屠岸贾的脸上,吼道:“呸,奸贼,我赵家三代忠良,辅佐晋主兴国安民,你却妖言惑君,祸国殃民,鱼肉百姓,我爹劝你改邪归正,如今你却诬他图谋造反,残忍杀害我赵家老幼三百余口,你才是真正践踏公理、违逆伦常的十恶之人啊,奸贼,你必遭天谴,我赵朔跟你拼了……”
“好,我就亲手杀了你,看看屠岸某是不是遭天谴!”说完,屠岸贾抽出佩剑,准备向赵朔刺去。
“使不得啊!”顾侯突然伸手阻拦道。
“有何使不得?”屠岸贾问道。
“赵朔身为晋国驸马,与其他人等有所不同,万一主公怪罪,大人恐有刑狱之灾,何妨先留下他的命,待探明主公的意思再行决断不迟啊!”
“嗯,顾侯所言不无道理,来人呐,把赵朔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左右应声道:“是!”
这时,庄姬已缓缓醒来,只见厅堂之内,家人尸骨成堆,险些又要昏死,待看到赵朔还活着,便爬到他的身边。
赵朔低声对庄姬说:“今天,我们赵家满门被戮,只剩下你腹中的骨血,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活下来,将来为我们赵家报这血海深仇。”
“夫君……”
“你若为我生下男儿,就唤他赵氏孤儿吧!若是女孩,我赵朔自认倒霉!公主啊,你要多保重,朔来生再做你的夫君!”说完,赵朔从腰间抽出短刀,刺入腹中,气绝身亡。
庄姬泣不成声,悲伤过度,晕倒在夫君身上。
屠岸贾看着赵朔自杀,对顾侯说:“你看到了,是他自己要死,我也没办法的。”说完便号令手下:“将庄姬押到驸马府,待产下逆子,我要亲手斩草除根。”
顾侯忽然对屠岸贾耳语道:“大人,听说婴儿落地夭亡会有血光之灾,怎可因此玷污了你的宏图大业!”
古人迷信。屠岸贾瞪眼问道:“依你之见呢?”
顾侯小声道:“不如等到满月之后再斩不迟。”
屠岸贾甩袖道:“好,卫士听令,将驸马府团团围住,严加看守,谁要是让孤儿逃出去了,满门抄斩。韩厥将军,此事就由你负责,出了状况,拿你是问!”
韩厥抱拳道:“是,大人!”
“老夫先行回府,你们要严加把守,不得有误!”
众将士齐声道:“是!”
三天后,赵氏孤儿出世,驸马府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庄姬抱着儿子痛哭道:“可怜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怎么知道家门遭此大劫,如今怎生把这可怜的孩子送出去啊!我苦命的儿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驸马府被包围得俨如铁桶,别说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啊!庄姬心急如焚,想这赵家的血海深仇是报不了,可怜这无辜的婴儿也将被屠戮。不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怎么不来救救我苦命的孩儿?
这些天来,她最盼望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当今的国君前来搭救自己母子。她一直以为屠岸贾是背着国君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却丝毫没有听到景公的消息,难道景公对此毫不知情吗?还是,景公已经被屠岸贾软禁了?
说实话,庄姬宁愿相信弟弟是被屠岸贾软禁了,只是在这驸马府中,音讯不通。庄姬心里乱如麻,她甚至怀疑屠岸贾已经谋反作乱,杀了弟弟。那这样一来,赵氏孤儿和自己真的性命难保。
每天每夜,庄姬抱着赵氏孤儿痛哭倾诉,眼看满月即将到来。庄姬连死的心都有,只是怀中的娇儿让她不忍舍弃。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孤儿落进屠岸贾的血手中?
屠岸贾回府以后,也求见了景公几次。
“主公,如今逆臣赵家已被满门抄斩,只剩下公主和孤儿,主公看……”
景公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才说:“孤儿嘛,公主嘛,能留着就留着……毕竟公主是我的姊姊,孤儿死了,姊姊应该也不会独活的,哎……赵盾啊赵盾,都是你留下的祸胎啊!”
“微臣知道主公一向仁义为怀,但这件事情却容不得仁义啊,公主倒是可以留下,但这赵氏孤儿……”
“一个孤儿还能怎样?”景公盯着屠岸贾问。
屠岸贾低头道:“主公觉得赵衰如何?”
“赵衰对先祖文公忠心耿耿,流亡十九年,随文公立下汗马功劳,功劳之大能力之强当时罕有匹敌。”
屠岸贾又问道:“主公觉得赵衰之子赵盾如何?”
“赵盾辅佐三公,执政为国,其功劳比之父亲赵衰犹有过之。若无赵盾,只怕晋国在与诸侯的争斗中会日趋衰弱,确实是个能臣啊,只可惜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寡人想来,不禁感伤,深为这位老臣惋惜啊!”
“赵盾之子赵朔如何?”
“赵朔虽然赶不上他父亲赵盾,也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
“是啊,主公既然知道赵家个个非等闲之辈,那么留下这个孤儿岂不是遗祸自己吗?主公切不可忘了当年赵盾一手遮天的情景啊,连君王的生死都操纵在他的手中,此事不可以不防啊!”
“如今只剩下这样一个遗孤,寡人再杀了他是不是太狠了点?”
“主公仁爱世所罕见,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为人君者担负国家社稷重任,更不可心慈手软啊!”
“容寡人考虑考虑吧!”
“主公,赵氏全家被灭,若孤儿侥幸逃生,岂有不复仇之理?臣虽然告知万民,灭赵氏全系臣一人所为,但坊间未必尽信啊!有道是人心难测,人言可畏。臣恐孤儿将来依附他国,会祸及主公啊!想当年,文公不正是凭借秦穆公的帮助才打败公子小白,成为晋国国君吗?主公,臣还是恳请您以大局为重!”
景公咂舌,做出思考的样子,悠悠说道:“如此说来,就算寡人想救孤儿只怕也不能了。不过寡人实在不忍啊!唉,司寇也真是,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对寡人说的,你让寡人心里好生为难。司寇先退吧!寡人再考虑几天。”
庄姬这些天昏昏沉沉,心中充满绝望。明天就是孤儿满月之日,她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忽然想起,当年有个草泽医生名叫程婴的,和赵家颇有渊源。何不托故身体有病,让程婴过来,也好让他求见国君,阐明委屈,或能为孤儿找到一条生路。
凭着公主身份,庄姬提出这个要求,韩厥没有拒绝。
其时,程婴家中也新添了一个婴儿,刚刚满月。
程婴到来时,庄姬模样呆痴地抱着孤儿唱歌:“秋夜雨,一点一滴皆是愁;更那堪,风声鹤唳在心头,困苦中产赵家后,来不及欢喜先烦忧。一月来,食难下咽夜难寐,为娇儿,终日凄惶倚危楼。儿啊儿,你身无双翼何处投!凶险之地焉能留,今夜未饮满月酒,娘要狠心把你舍……娇儿哭,一声更比一声紧,莫非襁褓中也知性命忧。娘心苦啊,一阵阵心揪疼难忍……”
程婴听庄姬声调惨绝,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矗立良久,才说道:“公主,程婴来了,公主……”
“程先生……”
“公主,”程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抹了抹眼中的泪,哀声道:“公主,赵家遭此大难,程婴无能,还请公主恕罪!”
“程先生不必多礼!”
“程婴刚才进来时看驸马府重兵把守,心中好生战栗,公主啊……屠岸贾杀你全家,难道连你也不放过!公主,程婴无能,只能为你治病……”
庄姬凄声道:“程婴,你不必自责,赵家顷刻间遭此大祸,谁也救不了,除了当今国君。”说到这里,庄姬神色凄惶地嘀咕:“当今国君乃是我的弟弟,不知他为何还不曾前来救我们母子,难道……难道连国君也被屠岸贾这个奸人……”
程婴拜道:“公主,国君好好的,不曾有什么意外,只是,只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赵家遭难一样……”
庄姬听到此话,身躯颤抖,扶着桌子问:“赵家灭门,这么大的事情,他……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会不会,会不会弟弟他已经被屠岸贾这个老贼软禁了?”
“公主不必多想,前天国君还和楚王晤面了,他……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庄姬眼里突然闪光,激动地说:“弟弟他一定是忙于国事,才被屠岸贾这个老贼趁隙蒙过,程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程先生,你快速速去告诉国君,让他把屠岸贾拿下,救我们可怜的母子!”
程婴听到此话,热泪盈眶,扭头说道:“公主,你是真的糊涂还是……”
“程先生,你说什么?”
“公主,国家重臣满门被戮这样的大事,国君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他知道,会任由奸贼杀害我们全家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骗我,程先生,你骗我!”
程婴突然跪下,哭道:“公主,你醒醒吧,听说国君准备升屠岸贾为相国了,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正要灭你们赵家的恐怕就是你的弟弟啊……屠岸贾不过是他的一把屠刀而已啊……啊……我……我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
庄姬倒在地上,喊道:“天哪,天哪,天理何在?赵家三代忠良,一心为国,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程婴扶起公主,悲道:“公主,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程婴此来是为公主治病,请公主让程婴号脉吧!”
庄姬突然紧紧地抓着程婴的手,眼神急切无助地看着程婴,说:“程先生,如今只有你能救我这苦命的孩儿了,程先生,请你救救这孩子吧!”
程婴听公主这么一说,吓得浑身颤抖,忙说道:“公主,程婴来这里是为你看病的,公主的苦程婴感同身受,但程婴真的救不了他,请公主不要再说了。”
程婴在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引火烧身啊,一旦犯傻,全家跟着遭殃。
庄姬跪下来,哭道:“程先生,我给你跪下来了,只求你能救孤儿一命。”
程婴扭头不敢看公主的脸色,只说道:“公主召程婴来,想必是产后欠安玉体虚弱,程婴为公主开几服药可保公主贵体无恙。”
庄姬哭道:“程先生,明天就是孤儿的满月之日,屠岸贾将要杀他于襁褓,孤儿若死,我岂会独活!我虽贵为一国公主,此时此刻却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程先生,你是唯一能救孤儿的人啊……”
程婴跪下,哭道:“公主,请恕程婴无能,我若救孤儿,全家性命恐怕难保……请公主不要为难程婴了!你们王公贵族的冤仇,我这个小民草医岂敢插足,公主玉体若无贵恙,草民先告辞了。”
庄姬喊道:“程先生,赵家亲戚悉数被杀,如今我托孤无人,看来孤儿命中该绝!只是程先生平日里,救人无数,怎可眼看着襁褓婴儿被恶人杀害啊!”
听到这里,程婴心下好生犹豫,说道:“公主,不是程婴不想救你们母子,只是我程婴乃一介草民,身无三头六臂,如何能搭救啊?”
庄姬想道:“只要你将婴儿带出驸马府,便可将他交给他祖父生前至交公孙大人,抚养之事与你无关。”
程婴惶恐地摆手道:“公主,万万不可啊,你看外面,刀剑林立,守卫森严,只怕程婴还没有走出府门,便会被乱刀砍死,婴儿也无法活命啊!再说,程婴家中尚有妻小,我怎可置他们于不顾呢?”
听到这里,庄姬神色凄然,声音冰凉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程先生也有妻儿老小啊,算了,你走吧!”
程婴行礼后,正待要走,突然孤儿发出一阵阵啼哭。
庄姬抱着儿子痛哭道:“儿啊,看来你是在劫难逃,天不留你啊!”
程婴听到这里,热泪又流出,步子也挪不开了。想这孤儿如此可怜,嗷嗷待哺,哀哭连连,明日却要葬送在一帮屠夫手中,天哪,苍天怎么这么残忍啊!
庄姬搂着儿子哀哭:“你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要我救你,为赵家报仇雪恨,可娘虽为公主,却连自己性命也难保,这血海深仇如何报得了,儿啊,娘跟你一同赴黄泉,也好照顾你。苍天若有眼,定让老贼不得好死。”
程婴心似刀割:“这孩子还没出生全家就被杀,看他长得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却要无端受那屠刀之苦。我如何能忍心见死不救啊?可是我若救他,只怕救命不成,反搭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哎,算了,算了,莫淌这深水……”
这水不仅深,而且烫,程婴一个弱小草民,如何敢淌这险恶之水?但程婴天生是个仁慈善良的郎中,平时就算看到生病的小猫小狗也会伸手救助,何况是这惨遭灭门之祸的无辜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