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顺便说一下“官本位”的事。我在岗时,说到和尚尼姑要分级,有处级和尚,也有局级尼姑,领导同志觉得不无荒唐。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咱们这儿,官位就好比硬通货:美元、欧元……而其他,专业啦、职称啦、企业中的岗位啦,好比软通货,只要能兑换成硬通货,就好用了,也只有换成硬通货才好用。工资、住房、配车、医疗、差旅、丧葬,都是有区别的,不按官阶分又按什么掌握呢?科学院院士为什么受人尊敬,一朝院士,就享受副部级待遇了。水涨船高,一通百通。
当时大家叹息,商品经济再发展一点就好办了。这也对,例如,原来安装电话完全是按官阶办事,现在电话怎么安,完全是人民币决定的了,最多是级别不同,电话费补助不同罢了。
但还有别的事,淡化与改变官本位或者究竟需不需要改这个官本位,我也还糊涂着。
作协变得这样官事化,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从此作协工作好“抓”了,顺了,不用费力不用担忧不会出娄子了,也是事实。领导就是领导,作家就是作家,彼此支持是好的,互相瞎掺和,则是无益的。领导走到哪里都是送温暖,致关怀,多鼓励,常引导,提计划,作总结,发简报,表拥护,礼贤下士,你好我好大家好。而作家们,则是感谢领导的辛苦,受照拂,得实惠(如医疗补助),心情舒畅,精神愉快,同时彼此保持着文明礼貌的适当距离。
一九九五年,在翟泰丰同志奔走呼号努力之下,时隔六年,终于又一次召开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为了突出对巴老的尊重,此次会议在上海开。倚重巴老,这也是老翟来后的一大举措。
巴老与上海市领导(时亦是中央政治局委员)黄菊出席了会议开幕式。巴老是坐轮椅来的,他委托我宣读了他的发言稿。就这样,作协结束了半瘫痪状态,我也又成了作协的一名副主席,至于原来讲过的“常务副主席”中的“常务”二字,从此无疾而终。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这也叫一笑了之。
然后又开了几次主席团会议,我曾经特别提出,新参加书记处工作的同志,尤其是指陈、高、吉等“现行”的作家,除参与作协工作外,应该得到一些时间的保证,不放弃写作,以加强与广大作家的联系和亲近感。我对他们说,我发言时讲到这里请你们鼓掌。但是届时无掌,说是会议气氛太严肃了,他们未敢鼓掌。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把手并不期望他们保持写作状态,他们自身对此也未见期待,反而是我狗拿耗子,自作多情了。
此后我又针对作协领导提出走到哪里都要看望那里的老作家的说法,提出建议:不但看作家,也看看他们的作品。这个意见使领导一怔,未有下文,可能是冒失了。王安忆后来提出过,能不能让作协的文件的文体带点作家特点?她的这种发言,与我的上述说法近似。似有道理,可供参考,难以操作,不合会情,录以备考罢了。
光年、文夫、我等对于老翟的工作表示了全面的尊重与支持。燕祥基本上是请假,有过一闪局面发言,令有的人不快。还有的作家则忙于告状,签名点名,上纲上线,斗争正未有穷期(这是一些同志们爱引用的鲁迅语录,与鲁迅原意无关),批得还正起劲。老翟由于一心强调团结,不甚致力于斗斗斗,也收获到了相当的指责与抗议,明枪与暗箭。
不管挨了多少驳儿,九六年春,在老翟与作协党组书记处的努力下,开了第五次作代会。汲取了四次会的经验教训,采取了许多有力措施:各省市由宣传部门领导带队,增加了团体会员的代表,增设了中央国家机关的产业协会并成为团体会员,直接由中央有关部门向大会提名候选人名单等。从此,会议再无悬念与出现令人尴尬的局面的可能。(在此次作协代表大会上还有差额选举,可能效果被认为不理想,此后,全部是等额选举,而且未当选者的姓名与票数也不公布了,文联那边则是公布的。说明作协这边更是第一等的万无一失。)然而,就是这样,部分同志的告状活动仍然未能停止。此前作协曾提名我做创作委员会的主任,也是被告状信干掉了的。后来有过任命陈建功为《人民文学》主编的报批,也被告状拦截。
老翟上任后数次到我家,交谈得很好,翟的特点是对谁都一盆火,嘻嘻哈哈,贯彻上级意图。他对我说,作协一老同志提出,我们要忧国忧民,也要忧(作家协)会。我声明,我才不忧呢,爱咋样咋样。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原来计划在作协的新的代表大会上作一个洋洋洒洒的大报告,带点周扬风格的。后来,还是降了调,也回避了某些理论问题。例如人道主义,八十年代批过的,一直有争议。原来的草稿也想批批人道主义的,我力劝回避。巴金果然在征求他的意见时说,他一辈子是信奉人道主义与爱国主义的,要不要跑到作代会上讲人道主义的问题呢?绕开更好。
精品战略问题也有争议。时到处都讲精品,故而文学上也大谈精品力作。但是文学上的精品与力作不完全是一回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精致、精到、精心经营的,他的作品向来是一泻千里。泥沙俱下,力透纸背,震撼灵魂。是力作,不是精品。日本俳句多是精品,但不是力作。巴老也对精品说有保留,后来还是写上了。反正体会它的意思吧,反正就是说要有更好更好怎么也不嫌好的新作品。
文艺问题谈深了,谈具体了,有令人钻牛角尖处。例如“优秀的作品鼓舞人”,那位说了,古往今来,许多优秀的作品并不是鼓舞人的。我在政协会上听过这方面的发言,又能说什么呢?也是暂时放在一边,不争论为好。
这里边有一个角度问题,你把文艺当作一个业务、一种行当来研究,具体而微的问题多了去啦,叫做永远聚讼纷纭。如果你是作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全局中的一环来讲文艺呢,还有,你如果不完全把文艺问题看成文艺本身的事,而是看成党组织在文艺方面的工作呢?那会是另一套语码。希望出精品,希望鼓舞人,不需要争执的。至少不能随便出残品次品,或都是平平之作。也不能说鼓舞人固然好,让人泄气也没啥。你还可以绕几个弯子解释,陀氏力作,归根结蒂也是精品(道理略),悲伤迷茫情调的作品,归根结蒂也是对人生意义、对真善美的探寻(道理略)。现在,对此钻牛角的事儿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