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节开幕式当然是光辉灿烂，灯火似星，佳丽如云，名流似海。我在这里碰到了中国的老朋友荷兰最著名的纪录片导演伊文斯，并代表中国政府向他问候与赠礼。他一直与新中国保持着最最友好的关系，是老一辈革命家特别是周总理的友人。我与他的这次见面，是中国政府最后一次对他的友好接触与善意谢意的表达了。此后他与我国关系上发生了一些龃龉，不久，他去世了。我相信这样的友人永远是值得纪念的，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并接受一个有幸与他在戛纳会面的中国文化人的怀念。
对法访问有一个深切的印象是主人对于吃饭的重视，每一顿饭都有一个说法。例如一到巴黎，先上埃菲尔铁塔第七层吃饭，餐馆名“儒勒;凡尔纳”，这是为纪念同名法国著名科学幻想小说作家而命名的。他的《海底两万里》《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等作品脍炙人口。它的甜食，也为法国人所称道。到达巴黎那一天我非常疲劳，我多么想先稍稍休息一下啊，但是为了这里的正规的一丝不苟的法餐，我用了三个小时。我觉得相当苦，我还是太土了。
在闹市的商业繁华区，有一个色彩鲜艳的酒馆兼餐厅，更是一大批法国作家艺术家喜欢来的地方。主人强调，许多法国艺术家作家有自己喜欢去的餐馆，他们在那里与同行交谈，获得灵感，听取建议，许多伟大作品都是这样出来的。
巴黎的先贤祠令人赞叹。卢梭、伏尔泰、笛卡尔、左拉、雨果、柏辽兹、居里夫人、马尔罗……这样的阵容不能不让人脱帽致敬，向法兰西民族、文化与历史致敬，也向它的今天致敬。像居里夫人、马尔罗都是现代人。我不知道我们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自身，我们的历史与我们的现今。既然我们都称颂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我们总应该有自己的代表人物，特别是近代与当代的代表人物。我想到的是许多年来我们树立的学习榜样和先进人物，我在设想将他们的姓名与事迹陈列到未来中国的先贤祠以后的可能的效果与观感。历史是伟大的也是公正的，是无情的也是多思的，历史不相信情面与煽情，历史将会淘汰许多“固一世之雄也”的人物，会冲刷掉许多泡沫，会清洁掉许多尘灰。同时历史会记住一些人、一些事、一些书、一些发明创造，会保留一些智慧、一些宏伟、一些高尚、一些心胸。对于历史，任何自吹自擂，任何强权暴力，任何排场欢呼，都无济于事。
是重视我们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文化人的时候了。不然，何以对未来，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历史？
面对文化上极其自豪的法兰西，我为能与之对话而骄傲。而一想到国家面临的困局，一想到所有的革命的、改革开放的、勇敢的与智慧的举措成果，不是没有一朝付诸东流的危险，我忧心如焚，我一筹莫展。
我在访法期间，应邀参加了意大利的都灵书市。我住在都灵郊区的一个野花灿烂的山林之中，时间紧迫，心不在焉，我竟然将一身西装丢在了美丽的山林旅馆里，后来侥幸被本国使馆的朋友带了回来。
中途访意，本来有一个节目是接受意方一个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采访，因为此次书市上，将会展出我的小说《活动变人形》的意译本。但是由于情况的发展，该主持人最想采访的话题已经不是王某人的小说，而是中国的政治局势，我只好取消这次采访，我不想轻谈妄论。
在参观埃及古城卢克索的时候，由于气候极热，吃了太多冷食，搞得我腹泻不止……我永远忘掉不了这种生理的与心理的狼狈，太可悲了。
祖国，你什么时候能够稍稍安宁一点，让你的儿女少一点心惊肉跳，少一点坐卧不宁，少一点你死我活，少一点莫衷一是？
所以要和谐。我们都有责任，我们也都有美好的愿望。我们都不能吝惜为实现和谐社会而付出代价。
一九八九年的风波使我痛感到，历史总是这样的：不论有了什么样的进展，不论是胜利，是解放，是革命，是建设，是拨乱反正，是你本人当了作家当了领导成了人五人六somebody……一切轻信、天真烂漫、诗情与伤感、书生意气、自以为是，与现实三撞两碰，忽然会变得那样的令人沮丧、令人失望、令人产生消极的思想情绪。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爱举的例子，清代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并介绍给中国的严复，他用如此华美古雅的文言文翻译了《天演论》，取得了极大的影响与成功，然而他的晚年却只剩下了吸食鸦片。这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天怒人怨！
与那一代人相比，我们已经够幸运的了。
是的，这一年我意识到，改革开放的初期，浪漫期、蜜月期、呼唤期、理想期、幻想期、一厢情愿、一步登天与想入非非美美期正在结束。王蒙的活跃从容、通达周到的风头岁月正在结束。一个标榜健康的温和态度，举起善意和宽容大度的旗帜，以潇洒和游刃有余的聪敏，依仗着对于同行同样对于各级领导干部的理解与亲近作基础，自诩的构建党的领导与知识分子、特别是与作家之间的桥梁的使命已经破绽百出，已经摇摇欲坠，已经难以有声有色地继续。
就是说，仅仅靠桥梁呀好话呀胸怀呀理性呀已经无法解决其时已经变得相当尖锐化了的社会体制选择与发展模式选择上的矛盾了，就是说已经无法解决政权政体之争了。
可能此时需要的是扭转乾坤，是杀伐决断，是正颜厉色，是雷霆万钧，是横扫千军。我从理论上完全懂，政治当然重视民心民气，重视民主文明，秩序谦恭，彬彬有礼，行事漂亮，无懈可击，爱惜羽毛……同时政治绝对不拒绝力量，不拒绝整乾坤以巨掌，不拒绝一夫当关，寸步不让，泰山压顶，威重天下，不拒绝力排众议，独挽狂澜，不拒绝逆风前进，中流砥柱，不拒绝奋力一搏，天翻地覆。政权都丢了，形象好又有什么用？一位大人物的名言，一句不算精致也不算深邃的话竟是这样振聋发聩！却原来大实话有泰山之威，雷霆之力！而这些恰恰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胜任愉快的。这不是王蒙的强项，甚至不是王蒙该时该地所敢于尝试的。王蒙最恐惧的，怯于充当的恰恰是这样的角色。
其后一些年，山西有名曰谢泳的一位评论者、被领导正式任命的某文学杂志的负责人，断言王蒙的特点是内心恐惧。他讲得多么轻飘！像一根无色透明的羽毛忽悠于空阔。王蒙至少还当过地下的共产党员，写过曾经引起巨大反响的作品。而且王蒙懂得中国的传统：知耻而后勇。王蒙承认，自己是无用的，他只有无用之用，无能之能，无勇之勇，无光之光。他必然造就自己的无咎之咎。
王蒙的一套曾经活跃过、灵光过、被称赞过与接受过，然而，好景不长。他的看家本领：所谓宽容、善意、温和、理性、明理、幽默、乐观、渐进、耐心、谈笑风生、超拔见地、识高一筹、拓展包容（扩大精神空间）、维护安定与团结……特别是本人的写作势头与实绩，不但解决不了选择的危局，影响不了前进的方向，而且必将开始受到不止一个方面的人的质疑，还有责难、嫉恨、妒火中烧、视为危险与寇雠。截然不同的人物都期待着王蒙成为他所希冀的那个样子，最后自然是对王的失望与怨怼。更何况还有些人对于王某抱着一种酸溜溜的隐痛。王的角色不灵光啦。王的好运快结束啦。山雨未必来，小风满旧楼，王某的新考验、新试练、新课题开始了。
一九九零年春天，我去医院看病，碰到王任重同志夫人萧慧纳，她一见我，便说：“要经得住考验……”老共产党员同志啊！
忧心忡忡一度使我很想吸一支香烟，这使芳相当痛苦……最后并没有吸。这是一个证明：时代不同了，规律不同了，前景不同了。王某藉助尼古丁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