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写此篇小说的时候距现今已经十九年。我还有太多的火气。我挖苦信徒,却同情和理解先知、使命、牺牲。我质疑弥赛亚主义,又为耶稣的命运而悲伤。但我仍然不认为他在死前就脱离了人的苦海。所以这个故事疼痛并从而感人。神则是没有痛感的,那么,我们还说什么耶稣为了我们钉到了十字架上呢?我认为他同时是人。人可以追求与崇拜神,神存在于人的思想和精神里,存在于对于无限、终极、永恒、真理与完美的体悟里。然而过高的自诩不但会给自家也会给广大信众带来苦难。《圣经》的伟大与深刻就在于它表现了人之子与神之子的矛盾与统一。
时至今日,我仍然坚持认为,造成耶稣的命运的力量中不但有希律王、罗马总督彼拉多、各宗教领袖、以色列人和外邦人,还有耶稣的弟子与信徒,有广大的弥赛亚主义、弥赛*结的信众。
……请离开我。请保持平静。请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完成神圣祭坛上的盛典。
我只想说,你们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枚钉子。我将死于你们的钉子下。
我知道神圣精神与大众的结合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同时我知道,大众化会引起通俗化,通俗化会帮助与改善理念,但同时不无可能阉割神圣精神,钝化高深智慧,简化甚至歪曲改变关于真理关于使命的理念,制造悲剧乃至于闹剧。
所以耶稣想:
……复活以后怎么办能不怕流言么能不被认为是假复活真骗术么能应允一切人的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祈求么会不会逃到深山里去……而那样的落荒者,又怎么能成为耶稣复活的证明呢
我有时候冥思默想,现实中不存在的弥赛亚是从哪里来的?
它首先来自语言。这是我最近常常在讲演中提到的一个话题:语言的功能与陷阱。一切关于美善光明真理拯救牺牲贡献的词语,按照语言构词的规律,可以递进与加强,以至于顶极。而一切关于具体有限瑕疵局部的词语,也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反义词,即无限与终极。弥赛亚就是美与善的终极与无限。它是鼓舞也是超越,是理想也是乌托邦,是信仰也是愿望,是热情也是期待,是督促但也可能是误导。
现实中不存在的弥赛亚是一种语言现象,精神现象,精神力量与精神火焰。
有这样的语言与精神,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伟大与悲哀。
小说的最后部分,我模仿《新约》的《启示录》写了四条大牛:
……于是出现了四头牛,威威武武,高高大大……
四头牛这样自吹完了又互相吹,甲吹乙复吹丙捧丁,乙捧甲复吹丙吹丁,丙吹乙捧甲吹丁,丁吹丙吹乙捧甲。请计算一下有多少种排列组合。排列组合地吹完后又互相顶斗起来,互相揭露儿时丑行并认为对方应该先挨一刀。在出路问题上都推荐对方红烧,大体认为红烧要放酱油放番茄酱放葱姜蒜花椒八角咖喱焖在高压锅里。这将给对方带来更大的痛苦,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喜悦。
他们愈顶愈厉害……使所有的兽一见、一闻、一接触便发疯发狂,便又吵又闹又吹又打直吵闹吹打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山崩地裂,它们便都欢呼自己的胜利。
对不起,这是我在一九八八年的预见,预言,预写。而且,已经写到了对于民主和谐的挑战,写到了邪教,写到了分化与牛皮,写到了恼羞成怒与恩将仇报。写到了陷阱与灾难。
我写得尖刻到位而且淋漓尽致。其中关于四头疯牛吹牛的描写接近于当今的“恶搞”,无怪现在还有小青年说网上写作是王某始作俑,虽然写《十字架上》时还没有互联网。
请看我写的第二头牛的自我标榜:
第二头牛说:除了我,谁能拯救罗马,谁能拯救巴比伦,谁能拯救雅典和马达加斯加我能够预报地震,我能够预防火灾,早在重庆飞机失事以前我已经指出,航空管理处存在着问题!早在波斯湾出现紧张局势以前,我已经揭露了海湾国家间的矛盾的危险性!我可以防止星球大战,我能教会正当的正确的最佳的zuo爱方式并从而从根本上消除艾滋病!我能使所有的穷人搬进五星级酒店使所有的乞丐当总统!我能叫所有的母牛不但提供牛奶而且直接从她们的乳房中挤出法式干酪与丹麦式白脱!我能令所有的公牛尿出啤酒,使所有的小牛拉出金银首饰!我能拉长男子的身高缩减女子的肥胖!我能令北极温暖如春令赤道凉爽如秋!我能令猫与老鼠拥抱接吻而不传染肝炎!但是要听我的,必须听我的,不听我的便是愚蠢横蛮智力退化别有用心!
第二条牛已经呼之欲出。
写到大言我特别上火。这一辈子,我吃够了排他的大言狂言火言发烧昏言梦呓胡言的亏。包括“左”的和“右”的,暗的和明的,土的和西洋的,神经兮兮的和野蛮满不论的。积我七十余年的经验,我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说:凡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凡许诺万应灵丹者皆不可信,凡认为可以毕其功于一役者,皆不可信。耶稣毕竟已经离开我们两千多年(此处是否应为“近两千年”?公元30年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们不可相信当今的救世神仙。
顺便说一句,我不明白为什么相声艺术家埋怨讽刺不好搞,却不好好说一说牛皮大话题材,有多少好材料呀。
当然这只是小说,只是一个侧面。而且,现在早已经不是一九八八年而是二零零七年了。
需要一个过程,从弥赛亚主义到科学发展,到小康与和谐。需要为之付出代价,付出史无前例的努力和勇气。
我认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实现着非弥赛亚主义的痛苦的进程,更正常,更麻烦,更富裕也更“失落”(在某些猛人眼里甚至是堕落),更正常更健康也更“危险”。
我国用基督教题材写作的人不是很多。海子写的长诗《弥赛亚》是值得吟读的。诗的前言说: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
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磨难中句子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与古道……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
……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心灵娇柔夸张的翅膀已蜕去,只剩下肩胛骨上的结疤和一双大脚。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还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就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就从这里开始吧。
海子的此诗没有完成,他自杀于八九年三月。他是不是也受了弥赛亚主义的影响?他走到了地层和实体了吗?始终没有。同时,如果他真的达到了地层与实体,还有诗人海子与他的诗吗?这真是一个令人闹心的问题。
再有就是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当唱到“哈里路亚”的时候,由英王乔治二世带头,全体起立。这个规则一直保持到今天。
我在美国买过音乐剧《超级巨星》的磁带,它是描写耶稣诞生的。其中最气势磅礴的合唱也是: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