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中举、仁山出生
杨仁山出生在1837年的仲冬时节。他的父亲是刚刚新中举人的杨摛藻。杨摛藻中举之后不久,每日在家兴致勃勃地等待夫人孙氏为他带来弄璋之喜。孙氏腆起的大肚子滚圆浑实,看上去怀的极像一个男儿之身,她不久即将临盆生产。杨摛藻赴南京考场之前,孙氏曾说:“今年若举于乡,当生男以贺!”现在他果然一抛多年屡下秋闱的尴尬,乡试中举,但夫人的话能不能算数?能不能天遂人愿生男相贺?
杨摛藻今年39岁了,两鬓已蒙生丝丝银发,多年赶考落榜的困厄,让他瘦弱而憔悴。而夫人自结婚以来,怀胎五次,尽为女孩。每次怀孕他都期望夫人生下的是一个男孩,但每次都让他失望不已。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谁能想到夫人连续五次均生女孩?
对于功名,杨摛藻并不看重,他更希望的是早得贵子,夫人孙氏比他小一岁,也已经38岁,没有几年的生育期了,若还不能生男,那他真要绝望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对于中国男人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岂能成为一个最大的不孝之子呢?
杨仁山传第一章家世不看重功名,毫无疑问是受他父亲杨志翘的影响。杨志翘天赋极高,但时运不济,自小孱弱多病,3岁还不能行走,到了读书的年龄,父母怜惜他,不敢让他进学读书,怕他烦心伤脑。但是,有一日,他一觉醒来,竟能背诵《论语》数章,令人惊奇不已。一问才知,他每天听邻居家的大孩子们读这些章节,故能耳熟成诵。父母非常高兴,及时送他进学。因为聪明,深受先生喜爱,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长大以后经过了县试、府试,获得廪生资格,进入官办的府学,不久即可参加全省会考的乡试,进入功名之途。岂料世事不测,他以廪生身份误为一应试生担保,结果以失察的罪名被削去学籍。当时童生报名参加县试,必须由具有廪生资格的人担保,如果该考生有考场抄袭、由人捉刀等舞弊行为,或有犯罪前科不符合报考条件等,一经发现,严查彻办,担保人也被判为共同有罪。当时的“高考”,对舞弊作假行为也是严惩不贷。杨志翘因此失去了在仕途上进取功名的资格,从那以后,他只有以收徒授课为职业来谋取生存。虽然自己失去了资格,但功名之心却没有熄灭,他把期望寄托在四个儿子的身上,自己的学养功夫不能使自己成就功名,也应该惠及子孙后代,尤其是希望禀赋优异的小儿子杨摛藻,实现自己未竟的梦想而扬名于世。
但是,作为父亲,他的愿望远远不如自身的行为对孩子影响大。失去功名之途的杨志翘,在授课之余,精神生活极为丰富。他喜欢书画,常常要与一些知己朋友相聚一起,一边饮酒一边谈古说今,酒酣以后,便同去游山玩水,寻林壑之幽胜,访山川之秀美,将大自然的惟妙奇状尽付丹青,过着不慕荣华富贵却身心自由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还在少年时,曾有大人问他:“浊富孰与清贫贵?”他从容回答:“不清贫若也,心清则无邪,家清则无累。”这就是他早年的胸怀和志向。
杨摛藻跟父亲一起生活、学习、成长,耳濡目染父亲的性情,体会父亲的智慧,性格也在慢慢地形成之中。他刻苦好学,很快就获得秀才资格,文章写得高古奇气,而这样的文章与死板教条的八股文格格不入,因此,屡试不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父命难违,万事孝为先,违背父亲的意愿就是不孝,不孝是大罪过,他只有在科场上奋战到底。对一个地处偏僻乡下的普通百姓来说,参加科举是他们实现人生理想极为公平的一个机会,也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杨摛藻的杨氏家族地处皖南腹地崇山峻岭之中的弹丸小城石埭,隶属池州府。池州府管辖贵池、铜陵、青阳、建德、东流、石埭六个县。石埭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县,县治在广阳古城中,而杨摛藻的家乡则在广阳西边乌石垅芦山之下的一个村庄,被称为“芦岭下杨家”,或“岭下杨家”。
此地虽偏僻闭塞,交通不便,但距佛教圣地九华山很近,佛教的气氛异常浓厚,村庄周围大大小小的寺庙有六处,其中以村前南华寺的菩提道场和村后样山头的永庆禅林最为著名。
夫人孙氏乐观开朗,她似乎坚信此次生下来的一定是一个男孩,天公作美,好事必然成双。自怀孕以后,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村后的永庆禅林烧香拜佛,尽管山岭很高,爬上去气喘吁吁,但她不辞辛苦坚持到底。永庆禅林是一座尼姑庵,里面大小比丘尼有十多人,供奉着行大愿的地藏王菩萨,四乡八地的信众都认可此庙灵验,有求必应,因而每有庙会,香客云集,庙里的一副古联极能传神当时的盛况:“烟云不断连舒水,香气常腾绕芦山。”样山头后面的高山就是芦山,芦山脚下流淌的清清河水就是舒水,称舒溪河。
村前的南华寺,每年都要打一次佛七,历经七七四十九天,届时要请邻县青阳九华山的高僧来讲经说法,远远近近的和尚居士以及信众都赶到此地,听高僧宣讲。法会之期钟磬悠扬,佛声朗朗,既庄严肃穆,又热闹异常。今年秋季的佛七,孙氏夫人几乎天天都到庙里去,她坐在后面,跟着一起念经,念阿弥陀佛,虽然对佛经上的东西她不知所云,但她非常喜欢那样的气氛。也许是长期浸染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以致有一天夜里,她梦见自己进入了一座庄严的古刹之中,进去之后,她见到院中有一大瓮,上盖一大大的箬笠(箬叶做的斗笠,遮雨所用——笔者注),她一时好奇,便去掀开箬笠,谁知这一掀开,一个莲花大座即从瓮中徐徐升起,优美壮观,令她惊讶不已,梦也遂止而醒……
临产期终于要到了,时节已到了仲冬农历十一月十六日,作为一名38岁的高龄孕妇,生产的安全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这使全家人兴奋却又紧张。天气已渐渐寒冷,早晚人们都要穿上棉袄了。从傍晚开始,孙氏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预感今晚可能临盆。随着时间的推延,疼痛一阵紧接着一阵。于是请来接生婆,做好一切接生的准备。到了午夜子时,孙氏已痛得满身披汗,一个新生命即将来到世上了。
杨摛藻晚饭以后在书房里手捧经卷,尽管内心焦急,每晚他还必须要完成预定的功课,春节过后,他即将启程赴京参加会试,年岁不饶人,他已近不惑之年,若不能及时考中进士,又要等待三年,谁知三年后又能不能考取?因而他决心一定要考取,不能再等待了。但是今晚,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专注于圣贤之书了,听到妻子疼痛的呻吟,他也和家人一起在卧房外焦急地等待。这个时候,无论是生男还是生女,只要生产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孙氏每一声呻吟都紧紧地揪住他的心。
子时过后,丑时来临,卧房里传出的孙氏因疼痛而叫喊的声音,听来让人撕心裂肺,一声紧接着一声……这是分娩的疼痛,是一个母亲为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而承受的苦难。一段时间后,孙氏的叫喊声渐渐停止了,接着是哇哇的婴儿啼哭声。这时候,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妇女探出头来,向大家宣布:“是一个小把戏。”当地把男孩都叫着“小把戏”。
哇!一阵惊呼,个个兴高采烈,无不为杨摛藻高兴,刚刚新中了举人,现在又得到了儿子,真是鸿运高照,双喜同至。满屋子里洋溢着热闹的气氛,到处喜气洋洋。
杨摛藻早就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儿子属杨氏家族的“文”字辈,因此取名为“文会”,将来成人,以文会友。取字“仁山”,村庄后面的芦山和斜对面的西天岗都是森林茂密高高耸立俊俏优美的山,仁者若山,让这个他期盼多年的儿子将来就像这些优美俊俏的山一样,耸立于世间。
二、进士之家
为了使刚刚出生不久的杨仁山无灾无难平安健康地长大,杨摛藻决定按照当地的风俗,将他寄名于南华寺一高僧的名下,求佛菩萨保佑孩子长大。第二天上午,杨摛藻就到南华寺办了正规的手续,寄名牒一式两份,上面写明孩子的姓名、出生日期、家庭住址,以及父母的名字;第二栏填写所寄高僧的法号。他家保存一份,寺庙保存一份。出生后的第三天,媒婆也串上了门,几经说合,就给他定了亲,对象是广阳城中一苏姓人家的姑娘。
现在,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看遍长安花”这一句唐诗来形容杨摛藻的人生之途,是再也恰当不过了。第二年开春后,他便动身赴京参加会试,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处在最好的竞技状态之中,会试中考出了第22名的好成绩,这在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举人中,实属不易。头脑聪明、薄有文才、经过八股训练,考中举人很容易,但没有深厚的学问和扎实的功底,是考不中进士的。不通的举人多的是,狗屁的进士却不听说,原因就在此。杨摛藻的学问功底当然是扎实的,当年同去赶考后来以镇压太平军而彪炳于世的曾国藩在会试中只得了个第38名。不过,在后来的殿试中,杨摛藻则落后于曾国藩。曾国藩殿试为三甲第43名,而杨则是三甲第97名。殿试是皇帝亲自出题,考卷分九个部分,设各类策问。显然,面对皇帝提出的治国安邦的大问题时,杨摛藻就远远不如具有雄才大略和雄心壮志的曾国藩了。尽管如此,在这一届所取的194名进士之中,杨摛藻的成绩稳居中游,是相当不错的,如果将会试的成绩一并考虑进去,将会在录用上占有很大的优势。
杨摛藻终于实现他父亲杨志翘的人生愿望,成为当朝进士,扬名于世。对他自己来说,也迎来了一生之中的黄金时期。
杨摛藻,字锦园,号朴庵,生于嘉庆四年(1799),安徽池州石埭乌石垅芦岭下杨家人,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科进士。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于1958年将石埭与太平两县合署办公,1959年撤销石埭县并入太平县,1965年新设石台县,县城设原属贵池的七里镇,乌石乡则划入太平县,广阳古城淹没于太平湖底,因此,乌石杨氏族人现在则属黄山区人了。
道光十八年戊戌科会试,在清王朝的科举史上,是一个特殊年份的特殊会试,虽然这一届所取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在后来的人生之途上均没有大的作为,但因为有曾国藩这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一届的会试必将被后人记住,且要常常提起。这位以个人的强悍挽救了颓败的晚清王朝而功勋盖世的人物,确实光芒闪烁。这一届进士之中,后来成为高官大员的也颇有几位。如两广总督毛鸿宾、武英殿大学士宝韵等;还有如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曾国藩的亲家陈岱云、林则徐的儿子林汝舟、袁世凯的叔祖父袁甲三等等,均很有名气。
杨摛藻考中进士的捷报被敲锣打鼓地送到石埭岭下杨家时,举村欢庆,这是全族人的荣耀。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时。全村人团团围坐,商议要在宗族祠堂前为杨摛藻建一座“进士第”牌坊,意在光宗耀祖,激励后世。
翻开杨氏宗谱,我们可以知道,岭下杨村原是王侯将相的后裔,谱中所载的一世祖为西汉华阴人杨宝,行至二十八世的杨行密(852~905),是唐以后五代十国时期吴国的创建者,他以一个普通的士兵慢慢升迁至庐州刺史、淮南节度使,重兵在握,控制了以广陵(今扬州)为中心的苏、皖、赣、鲁诸省的大部分地区,割据一方,势力广大,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封他为吴王。杨行密去世后,长子杨渥继承吴王位,但仅三年就被大将张颢所杀,不久大将徐温复杀张颢,立杨行密次子杨隆演为吴王。徐温大权在握,杨隆演不过是一个傀儡王,心中很不快,忧郁致病,不久便亡。徐温又立杨行密四子杨溥为吴王,顺义七年(927)徐温病逝,杨溥建吴国,即皇帝位,改元为乾贞。公元933年,杨吴终于建国,国都迁往金陵(今南京)。四年后杨溥禅位于太尉李昪(即南唐后主著名词人李煜的祖父)。虽说是禅让,实际是出于迫不得已。让位不久,便死于丹阳。李昪得位后,将杨氏一族子孙全部迁往永宁宫,欲将全部谋害,不留后患。其中只有杨隆演的儿子杨永祚得以逃脱,偕夫人徐氏仓皇奔逃,直逃到当时人烟罕见的石埭乌石垅后村隐居起来。
杨永祚在乌石生二子,杨天福和杨天禄。到南宋淳祐年间(1241~1252),杨天福的六世孙的二兄弟杨元昭迁居后村五里之外的芦山脚下,称二甲,是芦岭下杨家的一世祖。
杨元昭的儿子杨纲23岁登南宋开庆元年(1259)进士,初授庐州簿,又任当涂令,后升四川府守事。这是芦岭下杨家七百多年前考中的一位进士,此后的杨氏家族似乎文风未兴,再也见不到以功名跻身皇榜的族中子弟。直到清朝乾隆三十年(1765),才有杨邦彦考中举人。又七十多年过去了,才有杨摛藻经过多年奋战脱颖而出,成为当朝进士。对芦岭下的杨氏宗族来说,一个进士多么难得。
这种荣耀,不建一座高大的牌坊则无法彰显。
岭下杨家,背倚大芦岭,面临舒溪,境内有八景佳境:芦山耸翠、寨岳朝屏、古祠朗月、平园竹雾、坞池浸月、永庆晓钟、汤垅松荫、永桥流碧。当年的进士杨纲曾写有《芦山耸翠》和《寨岳朝屏》两诗。诗云:
芦山耸秀
万仞芦山秀所皆,岭杨人物此胚胎。
参差翠绿垂天表,多是栽培栋梁材。
寨岳朝屏
一山高耸近三台,曾为当时御武来。
回峙屏朝知有意,又将文运自此开。
杨家后人有高高芦岭般的胚胎,是可造就的栋梁之材,峰屏回朝,文运将开……年轻进士内心的豪迈和自信,在这两首诗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寨岳朝屏是指村庄对面一字排开、形如屏风、挺立俊拔的西天岗。村中宗祠背倚芦岭,斜对面就对着西天岗。杨氏宗祠是明代建筑,规模宏大,气势不凡,分前后三进,占地面积达1500平方米,雕梁画栋,巍峨庄重。
经过族中诸位“老者”最终商议和同意,为杨摛藻考中进士而要修建的“进士第”牌坊就建在祠堂门口三米远。
请来技艺高超的工匠,购进上等优质石料,不久,一座四柱三层楼阁式的青石牌坊高高耸立起来,雕饰精美,二层中间镶石牌一面,镌刻“进士第”三字,远远望去,赫然耀目,见者无不肃然起敬。
令人非常遗憾的是这座牌坊于公元1968年被拆毁。杨氏宗祠也因年久失修,濒临倒塌,于2000年7月被拆除。距祠堂约50多米,杨摛藻当年的故居“敬修堂”也被拆旧翻新,留下很小的一部分,也已面目全非,当年挂在堂前的“敬修堂”描金横匾早不知去向。童年杨仁山就生长在这个进士之家中。
三、随父进京
经过会试、殿试录取为进士以后,还要经过朝考才能任用。朝考是皇帝亲自面试,以决定录取什么样的职位。朝考中,杨摛藻表现不俗,考试之后,获点主事,分在刑部。
这个安排,对已经中年的杨摛藻来说,是非常适宜的。他在刑部任职后,就将父亲和家眷迎养北京,父亲杨志翘已经是73岁的高龄,而儿子杨仁山只有两岁,实际不到一周岁。不到一周岁的杨仁山随父进京生活。
从1838年到1845年底,杨摛藻在刑部头尾干了八年,然后,应父亲的要求护送回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刑部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