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的房间里,熏着香。
一面古铜色的菱花镜里倒映着香炉,还有宋妍一脸的落寞。
她把自己的经历讲到这里,停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墨九审视着她,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恍惚中,往事依稀——
那个桃腮芳唇,香粉绕人的紫妍小郡主,还青涩得如同一朵带着露水令人不忍采摘的花骨朵,不过辗转两年,怎就变成了这般样子?很快就要做孩儿娘了。
而且,她说爱。
还是陷得这样深的爱。
抚着额头揉了片刻,墨九半眯眼。
“小妍,你可懂得什么是爱?”
是的,她认为宋妍应当不懂。
爱之一字,糊涂千字。她和世人,也大多不懂。太多人心里的爱,无非爱上了爱字本身,让爱变成了一桩心事,如同爱一株花,一盒胭脂,并无太大的不同。爱上之初,以为生生死死都不会再变,其实时间一过,也都化成了烟尘。
便是她与萧六郎,情分亦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爱”。
她以为他们更多的是情,是天长日久共同患难慢慢磨合出来的情分。相比起来,宋妍对完颜修这分情感,还是太薄弱了。更何况,宋妍从小就单恋萧乾,恋了那么多年,不说刻骨铭心,也不能说换一个男人来爱就换一个吧?
太儿戏的情感,终究太年轻。
念此及,墨九挑了挑眉头,有点恨其不争。
“怎么不吭声?上了他的勇气都有,没有勇气说爱他?”
宋妍咬唇,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墨九,你就别再损我了。”
“损你是轻的。我要不是身子不方便,我得揍你信不信?”墨九哼声连连,几欲咬牙,“你说你好端端的姑娘,为何就想不明白呢?强扭的瓜,它甜不了。以前对萧六郎是这样,现在对完颜修也这样。你就一根筋的牛犊子!现在好了吧?被人吃得渣都不剩,还揣个娃,看你往后怎么办!”
这番话说得有些重。
可也因为亲密,墨九才会说她。
她真的为这个姑娘不值当,她原本值得拥有更好,却非得把自己陷入单恋的苦境。
“墨九,我不知道。”宋妍微微低头,菱花镜中映出来的脸,苍白得似乎没有半分血色,那一双纤细的眉,分明描画得精致,却因为蹙得太紧,显得憔悴而沧桑。
“将来如何,我不知。何去何从,我亦不知。兴许,这就是命吧!我不得不认了。”
命?
这么小一点,就认命了?
墨九挑一下眉头,寻思一下反应过来了。
唉!说来这个小表妹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啊。
想想她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鸟样儿?
盯着宋妍迷茫的面色,墨九表情变了又变,终于一叹。
“你想留在他身边吗?”
这个他,指的是完颜修了。
既然她爱他,肯定她愿意跟着他的吧?
可宋妍却摇了头,“我喜欢他,却不愿意就这般跟着他。哪怕有了他的孩儿,也是不愿。墨九,你兴许会觉得我傻。在我心里,可以过日子的男人,应当像我父王那样,对我像对我母妃一样的好。以我为重,且只以为我重。身边再无旁的妇人,那才可以。”
顿住,她倏地一笑。
“他可以吗?他不可以的。”
是的,完颜修不可以。堂堂国主,哪能只有一个妇人?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又怎肯为了她牺牲掉这些?
墨九凝视着宋妍,久久没有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宋妍从小见到的父母恩爱,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因为诚王只有一个,当今之世肯从一而终的男人凤毛麟角,遑论位高权重者了。
“你这么想也好。不愿接受,索性放弃。”
轻嗯一声,宋妍微微牵唇,带出一丝苦涩的笑,“得不到,便不强求罢。”说到这里,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半真半假地问墨九:“我孩儿没有了爹,我也没有本事养活她,只能靠你养了。”
“好啊!一言为定。”墨九答应得爽快,笑容也极为爽朗:“我墨九别的本事没有,帮人家养孩的事,却很有经验。你看彭欣家的小虫儿,养得多壮实?那可全是我的功劳!”
额!宋妍笑了,“那是,有什么事是墨九爷不行的吗?”
“这就对了,算你懂事!这天下就没有我墨九做不了的事。不管是生孩子还是赚银子,统统都行!哈哈。”
墨九脸上闪着灿烂的光华,这样的笑,如同陌生暗夜里为迷路者点燃的一盏灯,一束光,突然就让宋妍充满了信心。她慢吞吞从桌面上伸过手臂,紧紧握住墨九的手。
“好。我们一起养。”
墨九一愣,低头看一眼,觉得画风不对,忍不住失笑。
“你不要爱上我啊。爱上了,我可不负责。”
宋妍唇角缓缓拉开,眉梢一扬,笑意更为明朗了几分。
“若你是男子,我肯定早就爱上了。”
“嗯。我信你。”墨九认真地点头,“毕竟我比很多男人值得爱。”
“噗。你啊,还是老样子,半点都没有变。”宋妍扯了扯唇角,一个笑容被分解成了两边。一半在笑,另一半还在淡淡忧郁,“有时候,我都不明白,你的身上怎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力量?”墨九抽回手拿筷子为她夹菜,“这话从何说起?”
“我也说不太明白。反正你与旁人都不大相同。在你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人信服你,可以让人变得坚强,无惧。也可以让人打心眼里想与你靠近,就像寒冬里看见火——对,你就像一团火,每时每刻都有温暖散发。我想,我明白六表哥为何独独恋你一人了。”
宋妍微笑着,那表情较之以往端庄了许多。
墨九瞧着这样的她,心里不免暗叹。说到底,宋妍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的女性教育还是诚王妃带来的。刁蛮的小郡主一旦离了家,入了世,慢慢也就寻了她娘的模版在构建自己的生活。
想罢,她又是一笑:“你说你,以往要这么嘴甜,咱俩哪儿会打架啊?”
“我们有打架吗?”宋妍不解地反问。
“有啊!驿站,你那时候多凶悍啊!?还有那个什么嬷嬷,啧,就一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模样儿。想想我都恨得牙根子痒痒,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呢。”
过往的一切,让宋妍脸上恢复了些笑意。
“那时我不晓事,墨九你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傻吧你?我若和你计较,你今日哪能做我的座上宾?哼!”
“是是是,九爷,你最宽宏大量了。”
“看你今儿这么卖力表扬我,不如我唱首歌儿给你听?”墨九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唇,突然一个人偷偷乐了起来,不待宋妍回答,紧跟着就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这样的曲调在宋妍听来是陌生的,也是奇怪的。
听了半晌儿,她狐疑地问:“这曲子有什么来头么?”
“有啊,我家乡的歌。”
“家乡?”宋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为何你要唱给我听?”
“因为……”墨九拖曳着嗓子,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发笑,“因为兴隆山又要添一只虫儿了啊?你想啊,彭欣生了一只没有爹的小虫儿,我这孩儿出生了,想来他爹也不在的,又是一只。如今你这再来一只,那可不就是虫儿飞,虫儿飞,虫儿满天飞了吗?哈哈!”
这么揪心的事,亏她说得这么欢快。
宋妍摇了摇头,目光有些热烫。
这些日子,她一直生活在后珒宫中,少于接触外人,直到现在仍然不知萧乾尚在人世的消息,看墨九笑得欢,心里的酸楚却一波一波地袭来,刺激得胃酸泛滥,忍不住捂住嘴就开始发呕。
“哎呀,这反应还挺大,会不会是个小子?”
墨九赶紧唤玫儿进来拿痰盂侍候,看宋妍孕吐反应厉害,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小妍,要不我让孩儿他爹来瞅瞅你?有他在身边,你会不会就舒服一点了?”
这些日子她怀着身子在兴隆山,太理解那种感受了。
可宋妍呕得都喘不过气来了,闻言还拼命地摆手拒绝。
“不,不要叫他——”
玫儿正拿痰盂进来,闻言嘟了嘟嘴唇,对墨九道:“姑娘不找三爷,三爷却要找姑娘呢。”
“找我?”墨九抬头,哦了一声,本来极正常的事,却见宋妍肩膀突地一僵,突然想到宋妍以为完颜修对自己有情的事,怕她在意,冷冷哼一声,不高兴地对玫儿道:“那就让他等着呗。谁要见我就见,那还了得?”
玫儿双手扶住宋妍,轻轻拍她的后背,回墨九道:“三爷说有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他的急事都在阿勒锦呢。”墨九盯着宋妍发白的脸,冲玫儿挤了挤眼睛,“你让人好好招待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要玩什么,都尽量的满足。”
“可三爷说,一定要见姑娘……”
玫儿不明白个中的关键,还在为完颜修做说客。墨九一听,顿时拉下了脸。
“去!告诉他,有事晚些时候再说,没看妍姑娘不舒服吗?我这会正忙着呢。”
“哦。”玫儿知晓她的脾气,得了命令也不敢再多话,应着就下去复命了。
……
完颜修负着手,在外间的庭院内走来走去,一身普通的青水色衫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寻常穿着竟也贵气逼人,面色俊美得让玫儿目眩了一瞬,方才迈过门槛。
“三爷!”
看她出来,完颜修停下脚步,侧眸往她背后看了看,神色有些着恼。
“墨九她人呢?怎么没来?”
玫儿不敢把墨九的原话据实相告,低垂着头,绞着手指道:“我们家姑娘说了,这会忙着,三爷有事得晚点再说。”
“哼!小娘们儿长本事了。当初求老子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横啊?”完颜修气咻咻地往里望了一声,突地咬牙,“小心眼的东西,不就气恨我先前扮客商捉弄了她吗?可那是我诚心的吗?我若非不便,又怎会扮成那样惹一身晦气!?”
玫儿听他骂人,头皮都在发麻。
可除了垂手乖乖站着听,她什么也做不了。
“算了!老子不和妇人计较!”
对着她这么一个小丫头,完颜修也没处发火。冷冷一哼,他甩袖子就走人。可步子还没有迈出庭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盯住站在原地的玫儿,不太自在地挑了一下眉头。
“小丫头,那个……那个女人,她怎样了?”
那个女人,哪个女人?
玫儿愕然半晌儿,方才明白他指的人是宋妍。
轻轻一笑,玫儿眉眼弯弯地看他,“没什么大事,就是吐得厉害。三爷若是关心,玫儿倒可以再进去传个话,看妍姑娘肯不肯出来见你?”
“说什么呢?小丫头会不会说话?!”完颜修忍不住啐一口,又爆了粗,“她要不要见我?娘的,三爷我是哪个都能见的人?想见就见,她谁啊她?你个小丫头,没眼色!”
“……唔!”
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凛然样子,玫儿一头雾水地搔了搔头。
“这都……什么啊?”
……
世外烽火连营,山上春色正好。
山林掩映间,碧树青瓦,庭院矮墙,蓠芭娇花,好一幅悠闲的桃源画卷。
完颜修第一次到兴隆山来,对这陌生的一切即好奇又惊叹,四处逛了逛,对墨家和墨九也便有了私人感情之外的不同观感。这样的墨家,不是谁都可以做到今日这般出色的。男子尚且不足,何况女子?对墨九,他除了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情绪,有了几分敬佩。在听说了墨妄的事情后,这位完颜国主很是唏嘘了一番,本欲前往探病,随便打发时间,看看情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却被曹元等弟子给严肃拒绝了。
他们说,钜子有令,左执事养病期间,不允许随便探访。
如此,完颜修只得作罢。
欣赏完了山上风景,便等着墨九来见。
然而,这一等,居然等到了晚膳之后。
而且不是墨九主动来见他,而是他不得已把墨九堵在了墨妄的院子门外。
这几个月来,墨九一直有这样的习惯,早晚都会亲自亲往侍候墨妄的汤药,完颜修久久寻不见她,在山上转悠半天,很快就摸清她的生活规律,自己找上了门来。
墨九撩眼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三,有些哭笑不得。
“他舅果然名不虚传——这本事,做什么国主啊?偷鸡摸狗岂不快哉?”
“呵。墨九我告诉你,你今儿可千万别得罪我。”顿一下,他眉头微拧,正色了几分,“我说过,我此次前来找你,是有正事。”
之前完颜修说有事,墨九也没有太当真,甚至以为这是他寻不到送宋妍的借口随意编的,如今看他难得的敛紧神色,冷凝的双眼,心里凛了凛,终是不再玩笑了,嗯一声,就势推开了墨妄的小院。
“进来说吧。”
宋妍如今居住在她的院子里,别的地方说事又怕不谨慎,所以墨九选择了就近就方便的墨妄小院。
跟着她入得堂屋,完颜修四处看看,皱着眉头瞥一眼几个值守的墨家弟子。
“让他们回避。”
墨九迟疑一瞬,偏了偏头。
几个弟子应了一声,便鱼贯而出,只等堂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完颜修方才慢吞吞坐在墨九的对面,抬头看她,一双黑眸烁烁如有火光,又似蕴了灼烧过的千言万语不吐不快。
可等了又等,最后也只听他一句。
“你过得还行?”
“我耳朵都掏干净了,你就给我听这废话?”墨九抚着隆起的肚皮,被他热烫得惊人的视线烙得鼻头突然有点烫,定了定神,认真盯着他的眼,“行了,你委屈了我家小妍,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有什么正事要说,就直接说吧。不必问我好不好,我这样的人,丢到粪坑里也能活得挺滋润!”
“……”
完颜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粪坑里再滋润,也是个死——”
他这一笑,带了一点凉意,肃杀的凉意。
故而,这“死”和“屎”的语态差别,就让墨九敏感的捕捉到了。
她怔忡一下,含笑看他,“有什么不好的事吗?说吧,我受得住。”
这样直白的墨九,让完颜修再次错愕。他面前的女人,稚嫩的面孔,清澈的目光,晶莹剔透的脸蛋儿,仿若一个未沾半点人间烟火的小姑娘,可也就这么一个小女子,她却成了他终身的魔——主宰着一个他自己也拎不出来的灵魂,让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比方说:千里迢迢从阿勒锦来到兴隆山。
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在阿勒锦时,得到一个极为震惊的消息。此事干系重大,我不敢托付别人,这才不得不亲自过来。”
墨九一怔,“我以为你特地送小妍过来?”
听她这样问起,完颜修稍稍有些尴尬,握拳到唇边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就把这件事掠了过去。再次抬眉时,一双眸子变得冷冽了不少。
“墨九,你对苏赫此人,了解多少?”
苏赫?这个问题把墨九难住了。
他问的是“苏赫”,而非萧乾,这两者间,到底问的谁?
她那一瞬的错愕表情落入完颜修的眼里,他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眉心微微一拧,眸底掠过一抹阴霾,“我指的苏赫,是那个远赴大理,一战成名天下知的苏赫王爷。当然不是指你的萧乾。”
这么说来,完颜修的信报也很详细了。
他清楚在淮水的是萧乾,去大理的却是别人。
那么,他指的苏赫,就是辜二了。
可问及辜二,墨九照样给不出来答案。辜二的一切,向来神秘,她从萧乾嘴里所知的零星信息也极为有限,寥寥几句,并不详尽,她只知他是萧运长早年间栽培好的棋子,与苏逸一样,都是与谢家有血海深仇的人家遗留在世的孤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舅,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完颜修并非莽撞之人,若无确切的东西,不会胡言乱语。
所以,值得他千里迢迢跑一趟兴隆山的消息,一定会触目惊心。想到萧乾对辜二的信任,想到萧乾的全盘计划,莫名的,墨九心里有些忐忑,甚至她这样坐着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以及肚子里孩儿的骚动。
她吁一口气,一只手轻搭在小腹上,定了定神,尽量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微笑着看向完颜修,“别卖关子了,卖了我也不会给你钱。快说!”
这样的催促有些急,可向来心直口快的完颜国主,这次却沉默了许久。
“你还有多少才生?”
“……”墨九奇怪了:“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受不了刺激!”
“额!你还真体贴啊!”墨九此话带了一点奚落,但大事当前,也没心情和完颜修扯蛋,抬了抬眉眼,又示意他接着说:“放心吧,我什么都受得了。放胆说!”
“好,我告诉你。”完颜修猛地将手搭在桌几上,沉了声音:“那个苏赫肯定有问题。他在远征大理并得蒙合命令返回攻打南荣钓鱼城的途中,曾在一个苗寨休整了五日。而那个苗寨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寨中有一口胭脂井。”
“这两者之间,有何相干?”
“这五日里,北勐士兵包围了苗寨,不许任何人进出。”
什么跟什么啊?墨九听得一愣一愣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修双目微微一沉,声音也低了不少,“据我的探子所知,胭脂井下有古墓,我怀疑正是八卦墓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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