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
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
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着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的脸如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挎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挡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真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
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拼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挡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是个文官,又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势头,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着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势头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反剪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啰,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
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啰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的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吩咐,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位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从这条路里经过。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啰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
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啰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出那口大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人听得知府请唤,径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去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怒忿忿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看那军马时,摆得整齐。但见: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阵分八卦摆长蛇,委实神惊鬼怕。枪见绿沉紫焰,旗飘绣带红霞,马蹄来往乱交加。乾坤生杀气,成败属谁家。
当日清早,秦明摆布军马,出城取齐,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领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但见:
盔上红缨飘烈焰,锦袍血染猩猩,狮蛮宝带束金鞓。云根靴抹绿,龟背铠堆银。坐下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铜钉,怒时两目便圆睁。性如霹雳火,虎将是秦明。
当下霹雳火秦明在马上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咐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方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径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你众位俱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啰饱吃了酒饭,只依着我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见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棒,睁着眼看时,却见众小喽啰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擎着铁枪,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着笑道:“总管容复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刬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抡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厮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就清风山下厮杀,真乃是棋逢敌手难藏幸将遇良材好用功。这两个将军比试,但见: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峥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将军,怒气起如云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枪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待赶杀,众小喽啰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来。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那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山下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挡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
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折木,断塞了砍柴的路径。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