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冬天,我的童年时代被一抹乌云所笼罩着。郁郁寡欢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痛苦、忧虑和恐惧之中。书本在我眼中早已失去了吸引力。直到现在我想起那段可怕的日子还是心有余悸。那时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霜王》,并把它寄给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安那诺斯先生。没想到这篇小说后来引起了很大的麻烦。为了把事实澄清,讨回我和莎莉文老师应该得到的公道,我必须把相关的细节写出来。
那个故事是我学会说话后写出来的。夏天,我们住在山间别墅的时间要比往年长得多。莎莉文老师常常向我描述各个时节树叶的美丽多姿,这唤醒了我的一些沉睡的记忆,我想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别人跟我讲述过的,我在不知不觉间记住了。我以为自己也是在“创作”,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把那个故事写出来。我选择好一个恰当的突破口,它就汩汩滔滔地流注于笔端。我体会到了文思泉涌,下笔千言的快乐。我完全沉浸写作过程的喜悦之中。那些流畅的语言,富有表现力的词汇在笔尖跳跃着。我把一个个字,一个个句子写在了盲人用的布莱叶纸板上。
如今,假如文思来得很容易,那些词语和想象变得唾手可得,那么我敢断定,它们肯定不是出自我思想的产物。那些零星半点的东西一定是我从别人那里捡来的。但那个时候我不懂,也难以分清这种观念。我只是如饥似渴地汲取我读到的了解到的任何东西。即使是现在,我也常常分辨不清,哪些是我的思想,哪些是我读到的书里的东西。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对事物的理解大多是通过别人的所见所闻得到的,我是在依靠别人的眼睛和耳朵去感悟世界的。
故事一完成,我就把它读给莎莉文老师听。我还记得自己沉醉其中的样子,以及如何被那些读错还需要重念的字所困扰的。到了吃晚餐的时候,我又把那个故事读给全家人听。大家都赞叹我写得好,这是没有想到的。也有人问我这是不是从哪本书里读来的故事。这让我感到很吃惊,因为我根本不记得有谁给我读过这样的故事。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地说道:“哦,不,这是我自己写的,我要把这篇小说献给安那诺斯先生。”
于是我重新将这个故事抄了一遍,并按照大家的意见,把它的题目“秋天的树叶”改为“霜王”。然后把这个故事作为生日礼物寄给了安那诺斯先生。我实在没有想到,就是这件生日礼物惹来了很多麻烦,我甚至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那诺斯先生非常欣赏我的这篇小说,还把它刊登在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校刊上。我当时得意极了,但很快我又从云端摔回了地面,并滑入了痛苦的深渊。我刚回到波士顿没多久,我的《霜王》就被人发现与玛格丽特·康贝尔小姐的小说《霜仙》很类似。而这篇文章据说在我出生之前就完成了,它被收在一本名叫《小鸟和它的伙伴们》的书中。无论是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词句上,这两个故事都出奇地相像,因此大家都认为我这篇小说是剽窃之作。
刚开始我并不理解什么是剽窃,我也不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等我弄明白之后,我感到既震惊又难过。大概没有一个孩子遭受过这样的痛苦,我感到颜面尽失,连我最爱戴的那些人也受到牵连,遭人猜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回忆起我在写《霜王》之前都读过一些什么书,有没有看过描写跟霜有关的书籍或文章。但事实上,我已经记不起这一切了。也许有人跟我说起过一个叫杰克·费罗斯特的人,他给孩子们写过一首诗叫“霜的异想天开”,诗中提到了有关冰雪的内容。可是我并没有在我的小说中引用它们。
这件事情让安那诺斯先生深受困扰,但他还是相信我,对我很宽厚。但是这段阴霾并没有消散,事情还在继续恶化。为了让他高兴,我只好强装微笑,尽量显出一副快乐的样子。我还以得体的举止参加了华盛顿诞辰的庆祝活动。当时我在在同学们排演的一场假面剧中扮演了谷物女神。那天,我的服装很漂亮,头上戴的花环是用色彩斑斓的秋叶扎成的,我的手脚上满是水果和谷物。但是,在这欢乐的气氛下,却隐藏着一颗愁苦之心。
在庆祝活动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的有一位老师又向我问起与《霜王》相关的一些问题。我告诉她,莎莉文老师曾和介绍过杰克·费罗斯特和他出色的诗作。可是我说的某些事情,却让她觉得不切实际,还认为我对康贝尔小姐的小说《霜仙》的记忆犹新。尽管我反复强调她的推断是错误的,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结论提交给了安那诺斯先生。
听了这位老师的话后,一向对我和蔼可亲的安那诺斯先生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继而对我为自己的清白做的辩解充耳不闻。他认为或至少这样感觉,我和莎莉文老师故意窃取别人作品的精华,来博得他的赞赏。紧接着,柏金斯盲人学校的老师和职工就组成了调查团来质问我。他们让莎莉文老师暂时回避,再反复盘问我一些细节,似乎破事我承认度过康贝尔的小说《霜仙》。从他们的提问中,我能感觉到这都是他们主观臆断的结果,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安那诺斯先生正在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那种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甚至连我的意识也变成了狰狞的帮凶,我紧张地语无伦次地回答着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误会,可是内心的痛苦却无法减轻。我想极力辩解,但除了几个简单的音节,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盘问终于结束,我被获准离开了质询我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我头晕脑胀,已无心去留意莎莉文老师和朋友们的安慰与鼓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难过得哭了,不知道有没有孩子也像我这样伤心过。我浑身发冷,感觉自己就要在天亮之前死去。这种想法倒是使我感到一些宽慰。现在想来,如果我长大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精神崩溃到难以修补的。幸好在这段痛苦的岁月,遗忘天使收起了我大半的哀伤和悲苦,并将它们彻底从我那脆弱的灵魂中赶走。
莎莉文老师从来没有听说过《霜仙》这篇小说,也不知道有那么一本书。不过她决定弄清楚这件事,最后在贝尔博士的帮助下,她发现,在1888年霍布金夫人有一本康贝尔小姐的《小鸟和它的伙伴们》,那年夏天,我们正好和她一起在布鲁斯特度假。那本书霍布金夫人已经找不到了,不过她告诉我,当时莎莉文老师独自去外度假,为了逗我开心,她总会从各种书中找一些有趣的故事读给我听。至于有没有给我读过《霜仙》这篇小说,她也记不起来了。但她确信《小鸟和它的伙伴们》应该是那各种书中的一本。
霍布金夫人跟我们解释说,在卖掉布鲁斯特那所房子之前,她曾处理了大量儿童读物,其中有小学课本、童话故事之类的书。而《小鸟和它的朋友》估计就是在那时给处理掉了。当时,书里的那些故事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故事里那些奇异的的单词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那时候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娱乐方式了,而这足以让我开心一阵子。尽管我一点也想不起那些故事里的情节,但我知道当时我极力想要记住那些单词,并希望老师回来后能给我讲解。
莎莉文老师度假回来后,我并没有和她提起过《霜仙》,这可能是因为她一回来就给我读《方德诺小爵士》,当时我满脑子都是《方德诺小爵士》里的故事,也就把别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但霍布金夫人的确给我读过康贝尔小姐的那篇小说,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早已将它遗忘,但它又在某个时候突然冒出来,钻进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都不知道那是别人思想的产物。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在那段苦恼的日子里,我获得了很多朋友的同情和关爱,他们都希望我从低谷中走出来,并纷纷鼓励我,向我伸出援手。意想不到的是,康贝尔小姐也亲自写信来安慰我:“有朝一日,你也能创作出自己的大作,让人们得到心灵的抚慰,得到鼓舞和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