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的想法被婉儿否决,但作为阿威的朋友,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去试了试。那是一个早秋的傍晚,天气开始渐渐转凉,在替赵老太爷针灸的时候我就换了人名讲了一个差不多的故事,问:“老人家,在您看来假如您是女子的家人,您会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
赵老太爷那深邃而睿智的双眼中闪过了精光,“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那么好心给我讲故事解闷,原来道道都在这等着呢。你想说的其实是小娥的事吧,嗯,我早就知道了,但你看我并未过问的态度就应该明白,我到底站在哪个立场。”
我仍旧不甘,“他们两情相悦,受家人祝福,成就一段佳话难道不好吗?我可以保证阿威绝没有别的心思,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小娥,并无任何趋炎附势,贪图赵家权势地位的想法。”
赵老太爷不由得叹息:“沈医师,你以为,如果不是看在他赤子之心上,他真的能活到如今吗?那也太小看我赵家了。”他稍稍活动了下固定许久有些麻木的四肢,正容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家境如何,性子如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早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天就已经详细的记录在册了,只不过看小娥玩得开心,我们才不愿干涉罢了。我们愿意让小娥结识一些品行可靠的朋友,可若是让小娥真的嫁给他,是绝无可能的。”
老太爷顿了顿,极为直白的举了个例子,“就好比沈医师你,我们从你身上看到许多适合作为朋友的优点,也乐于后辈与你交往,但若是真有那么一个孩子爱上了你,无论你多么优秀,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抽手吧,你所做的对于朋友而言已经足够多了,不要再让我们这些老东西为难了。”
自此之后,我也放弃了这唯一的希望,只能看着阿威一天天借酒消愁,形容憔悴下去。时光不以任何人的意愿而扭转,我们终究到了,小娥婚礼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日,碎雪为整个邯郸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白色外衣,可整个邯郸城中,却是热闹如火,家家户户都开始欢庆这个额外的节日,献王长子同赵家嫡女的联姻。
早在数日之前,赵家同献王便做好了大宴的准备,往各家各户送去的钱粮,大量突然出现的免费粥铺,都只是为了让欢乐和喜悦散播到全城,只为了给婚礼一个更好的,更受人祝福的环境。
这一天,阿威难得的滴酒未沾,一大早就刮去了些疯长的胡子,认认真真的沐浴更衣,一身正装,准备同我们一道,作为特邀的宾客,亲自参加小娥的婚礼。
我和婉儿很是担忧,我们宁愿他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不参与这次痛苦的婚礼,也不愿他像现在这样平静的如此异常,我不由得抓住了他的臂膀,严肃的摇了摇头,“别去。”
他笑得是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异样“瑾哥,别担心,我啊,已经彻底放下了,我只是想去看看,配的上她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到了婚礼现场,看起来赵家也同我们有着一样的顾虑,虽然将我们请来,却将我们安排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站在身边,以防不备。
那个黝黑点的汉子拍着阿威的背,“小威啊,哥几个也算得上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千万别在这场合搞什么幺蛾子啊,你也知道这次婚礼对小娥的重要性,到时候不要让她伤心,也让我们难做啊。”听这话语,他们估计就是一直保护着小娥长大的侍卫了。
阿威没有回应,只是痴痴的看着台上东面那个,身着亮红色严肃礼袍,第一次梳起了代表已婚的高髻,沉默寡言,只是唯唯诺诺的跟着仪式进行的女孩。
贵族的婚礼仪式比平民要繁复的多,我们的心思又大多注意在阿威身上,所以连那司仪到底宣读了什么都没听的清楚,不过所幸无论婚礼的形式如何变化,本质终归是一样的。
婚礼的本质是盟誓,也就是所谓的山盟海誓,在如此庄重的时刻就简化为了两个仪式,即“共牢而食”与“合卺而饮”,这一刻终究是到了,所有的人都肃立而起,目光凝聚在那对称得上金童玉女的璧人身上。
案桌上摆放着三品荤菜,男子女子面前皆是一份主食,剩下一份荤菜置于当中,让两个同吃一份,便称为共牢而食。
只见那男子极是严肃的抬起了陶碗,对小娥一礼,便夹着肉食放入碗中,等小娥也颤巍巍的照着完成,两人便同时开始了共牢而食,只是一个果决一个犹豫。
然后两人举起由匏对剖而成的瓢,各自喝了其中一半的酒液,对换过来,开始去喝对方剩下的那半。
那男子神态自然,对着瓢一饮而尽,对着小娥轻轻的笑,优雅而温和,小娥手持着那半边瓢,眼神却朝着宾客的方向游移,待看到痴痴的望着她的阿威,也露出了微笑,盯着他一饮而尽。
阿威的浑身已经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直惊的两个大汉默默的压住他的双手,他才能勉强控制的住自己,他也随着小娥笑,只是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小娥的眼圈也红了,再不敢望向这边,那男子似有所觉,也朝着这看来,只当是好友伤离别,对着我们有礼的微微颔首示意,我和婉儿也赶紧还礼,他便回过头去,不再关注。
最终,两人各割下一缕头发,挫在一起后置于锦囊,意味这最终的“结发”完成,一切的仪式便结束了。同时,也象征着阿威那尚未真正开始的爱恋,也彻底的结束了,这段感情,永远只能深埋在心里,不能再对他人说了。
我们陪着虽未饮酒,却已醉的东倒西歪的阿威回去,路过了一棵高大的雪松,阿威突地就对着雪松冲了过去,用拳头对着那粗糙的树皮一阵猛打,直打的鲜血淋漓放声大哭。
我和婉儿所能做的也只是站在旁边静静的等他,等他时而欣喜,时而悲伤,时而大笑,时而痛哭,直等到他一切的表情都归于平静,一切的一切都已过去,再不复回。
我本以为,那就是结束,随着这段感情的完结,或许阿威会悲伤一天、一月、一年,但终有一天,他会变回原本的他,带着那群游侠儿,来到我们铺子门前开心的打闹。
可没曾想,原来的阿威再也回不来了,他开始不再和那群游侠儿少年欢闹、嬉笑,变得沉默寡言。
他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药铺,反而加入了当年他自己觉得过于势利的大江帮,成为了他曾非常厌恶的帮会份子,开始利用武力收取钱财,一家家铺子收保护费,做下了种种当年的他绝不会去做的事。
因为敢打敢拼,武艺又高,阿威很快就得了上层的赏识,短短一个月间就成了帮中骨干,开始在坊市等地看起了场子,收益大幅提高,最终搬离了这处破旧的坊子,去了一处崭新的住所。
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就连给小娥买个市集的玩物都要偷偷的存好久的钱;也确实不会每日操弄几亩薄田,辛劳终日却只能忍饥挨饿了。
只是,从前那个学了两三个月制作了一只草蚱蜢,只为去讨小娥欢心的他不见了;为了替一个不算特别熟悉的邻居讨个公道,浑身浴血,踏着雪归来的他不见了;乐呵呵陪着一大群游侠儿,守护一方安宁的他不见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极为自私,靠着吸食他人血肉生存,没有善恶,不问道德,被金钱所驱动的,曾经他自己最厌恶的,渣滓。
我终于忍不住带着婉儿关了铺子去找阿威,我必须要问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在一条小巷堵住了一身酒气,衣服簇新,带着几个地痞东倒西歪的阿威,他止住了正打算教训我们的手下,默默跟我们去了一条死巷子尽头。
被两边高墙阴影所覆盖的他,首次让我觉得,是如此佝偻,他的眼中没有光泽,只是黑洞洞的一片,令人发寒。
我瞧着他一身昂贵的锦袍,想到它沾满了不知多少可怜百姓的鲜血,怒气直冲到我的头顶,一把抓过他的领子,恶狠狠的问:“阿威,你他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阿威并不说话,只是转过头不敢看我,这让我更为生气,掐着他的衣服就开始一下一下把他往墙上撞“你他妈倒是说啊,说啊!”
婉儿看不过去,止住了我“够了!”然后直直的盯向阿威眼睛深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当初只是穷才错过了她?倘若那时候的你有足够的聘礼,小娥就不会在他人怀抱里哭泣?”
阿威终于抬起了他的头,惨然的露出一个苦笑“我还没有那么幼稚,我无论做什么都配不上她,只是,我突然明白了权与财的作用。更何况,我娘已经老了,我只是想给娘一个好的生活。”
婉儿仍不肯放过他,“你难道觉得以你娘的性子,会为如今的你而骄傲?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学了那么多年的功夫难道只为了欺负曾经的邻里?那个当年立志成为一代豪侠的阿威到底去哪了?”
阿威扭过头,不再多言,自那之后,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