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亮多方打听,一路路寻到钱转弟娘家门首。此时,钱转弟离开娘家已有一天时光了。钱转弟的娘家人正在气头上,所以,当根亮询问钱转弟时,院首翻晒树叶的钱转弟的父亲黑着脸训了一句:“吵啥……吵啥?——像老鸹一样。”根亮心中烦成一片,郁积着一团盛火,但他想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强压着胸头的气愤,平心静气地又问了一句。钱转弟父亲心躁气浮,暴跳如雷,木权狠命摔到地上,骂道:“给你说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像老鸹一样站在这里吵啥呢?”根亮再也无法按捺住心头的懊恼,走上去和钱转弟父亲吵嚷了起来。两人各不相让,愈吵愈凶,愈嚷愈烈。高声大嗓的吵嚷惊来了钱老头一家人。也招来了这个村里的人。钱老头看见来了人。觉得有了靠山,欺侮根亮外乡人孤身一人,声音更响更粗野了,并绾着袖管要打根亮。根亮见来了人,脏话便骂不出口,对众人说我好端端问他话,这老人家不讲理,张口骂人,根亮要众人评理看谁是谁非。钱老头不待根亮说完,朝根亮“呸”地啐了一口,骂道:“我张口骂人了怎么着?你这野粮食吃的有本事来打我。”根亮见钱老头挥手抬足地一副挑衅的姿势,忍耐不住,冲上去就打。众人见根亮要打架,急忙上前拦住根亮,把根亮推离钱家院门,好心地劝道:“人常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一个外乡人,别惹事了,快点回去吧!”根亮气得上下牙磕碰着响,他喘着粗气道:“这老汉欺人太甚,我不怕他,你让他守着家门口欺侮人!“说着挣脱众人又要冲上去。众人忙又扯住,劝道:“对了!对了!你一个年轻人和老年人斗,让人笑话。那老汉老糊涂了,你不要计较了。”根亮见众人如此说,便听了众人的话,瞪着眼看着兀自张牙舞爪的钱老头,讥讽地朝钱老头摇了摇头,喃喃骂了声:“都秋里的蚂蚱了。臊情着咋哩!”
众人劝着根亮走离了钱老头家院门,来到一家门首的碌碡前,让根亮坐下歇气。根亮狠着声坐下,心乱如麻。众人见此,忙问根亮为啥和钱老头争吵,根亮便把寻嫂子钱转弟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听完,恍然大悟,连声说:“走了,走了,你嫂子走了!”根亮离了碌碡,站了起来,忙问钱转弟走哪里去了。众人说:“前几天钱转弟家有人来说媒。说是凤翔山畔的拐拐子。钱老头接了人家五千元钱,像是这门亲事成了,可是不知为啥,钱家女子和他爸吵了一架,引着娃娃牵着驴走了。钱转弟不知哪里去了。问钱老头一家,钱老头一家不说。”根亮众人前没问出个究竟,抬头朝钱家那边张望着心里说:“钱家一定知道。”但根亮知道,再去钱家问也是白问。钱家一定不会再说。当头,根亮猛然想起哥哥根明给自己讲述的娶钱转弟的一段故事,心说这钱转弟一定是又像当年嫁哥哥一样,心里偏向了男方。怪怨娘家收了钱,准是主动上男方家去了。根亮觉得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他想,与其下气地去问,不如自己跑到凤翔去看一回。同时。到那边也能领侄儿回来。根亮如此想着,遽忙辞了众人,风风火火朝凤翔山畔赶去。
根亮寻找钱转弟的事,钱转弟回到木瓜面的第二天早晨,高全德过来告诉给了她。钱转弟听到根亮回来的消息,阴霾的心情如同洒了一丝阳光。钱转弟感到浑身无比轻松,似乎肩头千钧巨石卸到了地上,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同时,她后悔自己做事太莽撞,错过了根亮,使根亮又千辛万苦地去寻自己。钱转弟想把自己已回来的消息通知给根亮,但苦于无处捎话,若让自己去找,她又不愿再登娘家的门。钱转弟愁得吃不下饭,思来想去,总是没有万全之计。她愣在家里心里嘀咕了半天,临给孩子做饭。她猛然一拍手,心里说道:“如若根亮娘家找不到,准定会回来的,急啥?”有了如此想法,钱转弟着急的心情又涣然冰释,重新感到愉悦起来。
钱转弟日日盼着根亮回来。她今日盼明日,这月盼下月,一直等到年底,可根亮就像一只云山雾海中的神龙一样蒙蒙咙咙,不见踪迹。钱转弟等待根亮归来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她一日能念叨根亮数十遍。稍有空闲,她就对两个尚未谙世的孩子念叨着说:“你二爸明天就回来!”这一句话成了钱转弟的口头禅,也成了她意识深处一盏招引她前进的灯盏,也成了她在孩了哭闹不听话时的一句哄劝话。说也怪,天长日久,孩子听了这句话,该哭的不哭了,该闹的不闹了。这句话像一颗糖像一颗苹果。使孩子心头浮起甜甜的美梦。钱转弟和孩子在甜甜的期盼中心轻身快,有章有节地生活着。钱转弟在越来越浓的期盼思念中等到了年底。她想,根亮过年一定会回来。可是年过完,快到正月十五点灯盏的时候了,根亮还没有回来。钱转弟有点迷惑,她不知根亮到哪里寻找自己去了。当头,她又想,可能根亮在寻找自己的过程中遇到了啥事。钱转弟想到根亮外面碰到了事端时,她的心拧成了一个疙瘩。钱转弟牵肠挂肚中当即又出来劝自己说根亮外面也没啥大事。让他忙乎去吧。待忙乎完了。他定然回来。进入正月,钱转弟一坐下来就陷入沉思,绵绵无期的猜测和期盼弄得她心情沉重,形容憔悴。正月十五这日晚上,钱转弟给孩子捏好相属灯、搓好灯捻、添好灯油,看着孩子点着相属灯,兴高采烈地唱着寻蚰蜒的禳祸歌辞,可屋满院转时,钱转弟又陷入了痛苦的思念之中。面灯的灯焰闪烁着橘黄的光芒,熠熠生辉,照得整个屋子流光溢彩。油灯的光晕中钱转弟的眼前不断出现幻景,幻景的悲喜交错使得钱转弟的面容情态像风雨际会、阴晴多变的天空。孩子愉快地点着面灯各处角落寻完了蚰蜒,又互相点着灯唱着歌辞全身寻了一遍后,幸福地睡了。相属灯依然在孩子眼前吐着清辉,皎洁地亮着。钱转弟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孩子灯光中玉一样的脸盘,眼神中充满了无限柔情。夜在不知不觉中滑着飞逝,面灯中的油慢慢燃尽了,屋子随之像一朵合拢的花骨朵。暗淡了下去。最后,面灯的灯焰脆响着暴跳了两跳,冒一股青烟,熄了。青烟袅娜飘溢,钱转弟满鼻满嘴灯油的清香。胡油的清香,使钱转弟陶醉,她没有一丝睡意,黑暗的屋子中张着幽邃的眼睛。直到拂晓时分,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恍惚之间,根亮微笑着走了进来。钱转弟欣兴异常,急忙溜下炕,问根亮啥时回来的。根亮一言不发,屋子里转了一圈,默然朝外走去。钱转弟急忙跑到前面拦住根亮,气喘吁吁问道:“你咋就走?这家……”根亮不理不睬,推开钱转弟,出门不见了身影。钱转弟急得大哭起来。蓦然,她听见她的孩子耳畔唤她,问她怎么了。钱转弟急忙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睡在炕上,两个孩子惊惧不安地围着她看,钱转弟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噩梦。钱转弟忙一咕噜爬起来,将两个孩子拥入怀中,安慰两个孩子说没事。妈妈好着哩!说话时,钱转弟控制不住起伏不定的感情,泪水涌出眼眶,啪啪跌落下来。
天已大亮。钱转弟愣坐片刻出门做早饭,门一开,眼前一片粉白的世界,耀得眼睛发麻,她才知昨夜扬了一场大雪。此时,雪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阴沉沉没有一丝蓝天。钱转弟不敢怠慢,忙拿起扫帚扫了条去厨房的道路,准备吃完饭,雪住了再去扫雪。钱转弟折了些干树梢,烟熏火燎地做了顿馓饭,捞了碗酸菜做下菜,端到屋里给孩子吃了,洗完锅,扫起雪来。没扫两扫帚,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院门开处,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队长高全德,另一个戴着大檐帽,却是不认识。两人冻得脸色乌青,身上落着厚厚一层雪。一进门,不待问候,高全德紧走过来,夺下钱转弟手中的扫帚,惊魂不定地说:“根明家的,你别扫这了,进屋裴所长给你说件事情。”钱转弟见高全德神色张慌,不知发生了啥事,忙停住手中的活,请高全德和裴所长屋里坐。裴所长看一眼钱转弟。又看一眼高全德,低头进了屋。钱转弟跟着走了进来。裴所长和高全德进屋后,屁股搭在炕沿上,不待跟进来的钱转弟站稳,裴所长一脸严肃地问:“李根亮是你啥人?”“是我娃他二爸。”钱转弟随口应道。同时,钱转弟暗暗吃了一惊。心说根亮莫不是外面闯了啥嘛达,她无暇心里多加考虑,慌忙又问道。“他二爸外面咋了?”
“没事!”裴所长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着钱转弟,顿了顿,说,“陕西咸阳那边来了急电,说正月十二早晨商贸楼下死着个人。群众报案后,当地公安前去查看,发现死者身上带着一张身份证。经查询,是你家娃二爸根亮。——当然,也不一定真是你家娃娃二爸!”
钱转弟一听,头嗡一声响,蓦然感觉到天旋地转,身子一株秋树一样晃了晃,啪一声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两个娃娃见母亲栽倒在地上,不知出了啥事,吓得哇哇大哭,扑上来爬在母亲身上号啕不已。钱转弟突兀的变化搞得裴所长和高全德措手不及。两人慌忙劝住孩子。将钱转弟抱到炕上,掐住钱转弟的人中,急救起来。钱转弟牙关紧闭,面如白纸,软绵绵像根棉绳。高全德和裴所长手忙脚乱想尽各种办法,左救右救,忙乎了一头热汗,才见钱转弟哼了一声。高全德见钱转弟有了动静,遽忙捏住钱转弟鼻子从钱转弟紧咬的牙缝间灌进去了一点开水。钱转弟喉咙一动,一口气舒了上来,“呀”一声,放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裴所长和高全德见钱转弟醒了过来,忙好言劝慰着疏导钱转弟不要过于悲伤,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你再要死没活地哭,也不能把人哭活,你要振作起来,撑住这个家,把孩子抓养大。裴所长和高全德来找钱转弟,原是准备通知根亮家里的亲人,前去咸阳处理根亮的善后事宜的,不想钱转弟太过悲伤,不住地哭号,来意便说不出口,转而劝起钱转弟来。钱转弟把裴高二人的劝慰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哭号不止,边哭嘴里边念叨,边用手拍打着炕席。钱转弟悲痛欲绝的哭叫惹得裴所长和高全德泪水婆娑,他二人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很是局促不安。未了,高全德低声裴所长耳边说了一句,快步走了出去,俄尔,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邻家妇女。进屋后,高全德退站一旁,让两位邻家妇女走前,之后,高全德嘴朝钱转弟努了努。两个妇女会意。忙上前劝起钱转弟来。高全德见这边已安排稳妥,走到裴所长跟前,拉了把裴所长,裴所长会意,站起来,和高全德一同走了出去。
裴所长和高全德来到高全德家。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钱转弟在这种情形下是无法去处理根亮后事的,再说,即就是让她去了,如果她在那边又哭又闹,那就不好收拾也影响不好,另外,钱转弟的孩子还小,若母亲去了,没人照顾。两人斟酌半天,决定让高全德前去处理根亮后事。高全德瘫痪在床的女人,听说根亮死了,惊得眼睛睁得像两口深井。高全德女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心底隐隐有种人生的悲凉在荡漾,顷刻之间,这种悲凉转为幸灾乐祸的喜悦。高全德女人听说男人要去料理根亮的后事,坚决不同意,并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尖酸的话。高全德见女人当着裴所长的面给他丢脸,勃然大怒,高声训斥起女人来。女人见男人火了,看一眼裴所长,瞪了男人一眼,不再说话。
高全德第二天就来到了咸阳。当地公安接待了他。并简单向他介绍了发现尸体的经过。咸阳公安说的发现尸体的经过和裴所长讲的一模一样,只是补充了些法医鉴定结果的内容。当地公安说明后,高全德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根亮的死是天逝,与其他人无关。高全德不懂法律,他不敢再问公安根亮因何而死的内容,当头,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和当地公安的想法是一致的,这就是使死亡的人入土为安。有了此共同的主导思想,高全德便在咸阳按照公安的安排,在一张纸上签了名,然后到火化厂去领根亮的骨灰。
高全德从火化厂领上根亮的骨灰盒,辞别了当地公安,骨灰盒挟在腋下,急急去车站坐车往回返。正月二十前后霜雪初霁的天气,寒风习习,分外寒冷。去车站的路上,走不了多长路,高全德的手就已冻僵了。高全德觉得腋下的骨灰盒分外沉重。高全德迷信地认为这是根亮的魂魄在作怪,他暗暗心里祈祷着说:“根亮你该静一静了,我领你回家去!”但是骨灰盒在冻僵的腋下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不堪负。高全德感觉得到骨灰盒在往下滑溜,他忙停下,准备往好里拿骨灰盒。由于手被冷僵,高全德五指生硬笨拙,骨灰盒抓拿不牢,“啪”一声掉落地上。高全德忙弯腰去捡拾。不巧,一阵风吹过,跌开的骨灰盒中的骨灰腾一声被风吹起,呛了高全德一鼻一嘴。高全德咳嗽着擦拭掉脸上的骨灰,放眼看时。见骨灰盒翻落在一边,盒里的骨灰几乎全被风吹走,留的不到一把。高全德仰天长叹一声,泪流下来,喃喃说道:“根亮,你不愿回去。就留在这儿吧!”说着,高全德捡起骨灰盒,将那剩留的一把骨灰也迎风倒在了路上。洒完骨灰后,高全德不假思索,手一扬,骨灰盒像只黑色的蝙蝠,空中划一条弧线,落到地上,翻个跟斗,停在了街头一棵枯枝如同铁丝的西洋槐下。高全德阴郁着脸,摇了摇头,朝车站走去。坐到车上,高全德一下接一下地咳嗽,且咳嗽愈来愈凶,他的头也炸裂般疼了起来。高全德咳嗽了一路,头疼了一路,来到河阳川,高全德挨不住,下车后到医院去看医生。医生给高全德把了脉,用听诊器检查了他的肺部。医生诊断后说高全德受了风寒,得了重感冒。医生给高全德开了药,安顿高全德回去后,吃完药,热炕上捂上被子睡一觉,就好了。高全德按医生的安顿回家后吃了药,热炕上捂着被子睡了一天,却是病一点没好。高全德着了慌,疑心根亮的鬼魂在作祟,他一面吃着药,一面请了安阴阳打整了一通。但是,咳嗽是停了,头却依然疼痛欲裂。高全德四处求医问巫,不想的办法都想了,头痛却不见好。高全德灰了心,说:“你要疼就疼吧,反正我欠你的。”此后,高全德放弃了治疗,头疼得急时,便用指头磨搓太阳穴,来借此抵御痛苦。天长日久,高全德太阳穴附近的头发被磨光了。圆圆的,像块白癣伤疤。
根亮的事,高全德可能是由于有病,没有气力亲自来给钱转弟说知。根亮的事,是高全德央及结巴侄儿来告诉给钱转弟的。那天。钱转弟听到根亮的消息后彻底病倒了。结巴来说时,钱转弟病卧在炕上流泪。结巴转述叔父话时,因为着急,脸涨得血染过一样,站在地上指手画脚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清楚。钱转弟从结巴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话中只听明白了一句,这就是那边公安把根亮埋在了那边。钱转弟听到这一句话后,强撑着爬起来,责问结巴:“为啥不把他拉回来?”高全德没有给结巴侄儿交代这点,结巴无从答复,嘴里咕哝着含糊了半天,急得满头的汗淌。钱转弟没有再追问结巴,她长叹了一口气,重新躺在炕上,流着泪,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的天空,眼神像天空阴郁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