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文和秋桃这天扫了满满两筐树叶回了家,高全德夫妇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儿子赞了又赞。喜得怀文浑身的笑容。此后,他有事没事带着秋桃找根亮,在根亮的鞍前马后绕来缠去。秋桃虽然有时觉得根亮有点霸气。但觉得根亮快人快语,做事爽朗,决不像怀文样含混黏糊,慢慢在玩的时候对怀文待理不理,却和根亮兄妹一样,有时藏一些好吃的,背过怀文塞给根亮。这日,几个伙伴正在墙根的湿泥中逗蟋蟀玩,一只喜鹊叼着一颗核桃飞过,众人头顶旋了两旋,滑落在地埂上啄着核桃,发出“啷啷”的响声。几人都看见了,急得秋桃一个劲地催根亮上前喜鹊嘴里夺核桃。根亮忙示意几人不要惊动喜鹊,一步步猫着腰往喜鹊跟前凑。离喜鹊不到一米,根亮脚下惊起一只蟋蟀。蟋蟀一蹦,跳了一尺来高,落在了喜鹊面前。那喜鹊吃了一惊,叫一声,啄起核桃,展翅一斜飞,空中盘旋了一阵,落到对面山坡上去了。急得秋桃在纷乱惊呼的伙伴声中只跌脚,怨怨的眼神盯着懊悔不已的根亮。根亮拍打着身上刚才沾上的泥土,感到面上无颜,更著秋桃悒怨的目光,觉得矮了半截。他觉得对不住秋桃往日对自己的情谊,安抚了秋桃几句,转面他猛然记起一件事,便邀秋桃和怀文来到自己家里。拿起一根柳拔条走到悬着竹筐的屋里,在竹筐底部衬破席的部位向上一顶,破席纵起,露出一个大洞,“哗啦”一声,核桃全部跌落到地上。根亮本想捅下几颗给秋桃吃,不意全跌落不来,着实一慌,愣了半天,转念又嘻嘻哈哈拾起核桃,给秋桃和怀文周身的衣兜装满,草草地拾掇了一下零乱的地面,一同出了家门。
李世荣在年关卖核桃,寻找半天不见,听根明嗫嚅着告知实情后,勃然发怒。不顾轻重地彻头彻尾将根亮痛打起来,他准备这次一定要让根亮刻骨铭心地记住做坏事的后果。李世荣女人正在灶头热水锅中澡菜,听见丈夫又整院子追打根亮。急切切跑来拦住丈夫,撕扯着不让丈夫打根亮,并哭喊着让根亮往外跑。李世荣见女人扭得自己难以脱身,不能追打根亮,一肚子火即刻发泄到女人身上,他责骂着女人,一时气急,照女人脸就是两巴掌。女人脸上立即生起两个红印。女人一时变得疯癫,要死要活地把头塞进男人怀里,嘶哑着哭声让男人把自己打死。李世荣一家腊月里的喧闹,早惊动了四邻,众人感喟着这一家三天两头因孩子闹腾到底是咋啦,纷纷跑进李世荣家里,连说带劝地将李世荣推到屋里。李世荣女人泪水哗哗直下,她向前来解劝的村邻哭诉着说丈夫怎样怎样每次把根亮往死里打,说到伤心处,将儿子根亮搂进怀里只是个哭,哭得几个村邻也红润了眼圈。秋桃和怀文听到根亮家里吵闹厮打,也急随众人来看个究竟。当得知情由后,秋桃看着根亮浑身的伤痕,眼睛有些潮湿,她牵了把怀文的后衣襟,退到一个角落里,不分青红皂白把怀文一阵数落。弄得怀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本来说,根亮屡经父亲的毒打教训,心里总该悔改,可这个孩子,扭头就又将父亲的教训丢在脑后,仍不知进退。光阴荏苒,眨眼已经过了半年,到了春末夏初时节,这节气,气候温和,一年少见的晴朗天气,村人虽不免起早贪黑,整日在田地里忙碌,但一年最累的春播已过,夏收、秋收、秋播未到,最是一年少有的空月。多时不见的外县货郎这时候摇着手鼓又开始走村转巷,招徕生意。村里妇女孩子,听见货郎的手鼓,乐滋滋从家里拿了积攒的头发、破旧鞋底,前来换针换线。根亮对货郎的小物什不甚喜欢,他正迷恋着一对白色扑鸽。这对扑鸽是崖下刘拴拴家的,是刘拴拴从百十里外的舅舅家抱来的。天一亮,太阳在东山峰上冒花,这对扑鸽就开始在刘拴拴家的屋脊上“咕咕”飞落。有时,刘拴拴在扑鸽尾部带上桦皮响哨,长竿赶起扑鸽,“瞿瞿”的音响随着扑鸽的飞动在村子上空响起,每次,惹得根亮火烧火燎,心头痒痒。他曾和刘拴拴多次交易,但一向谨细慎微的刘拴拴最是难以通融,有时连扑鸽的光洁的羽毛也不让根亮用手摸。愈是这样,根亮愈是羡慕迷恋,总想自己拥有一对扑鸽。最后,他听人说河阳川的街市上有人见有卖的。估计十块钱一对,便思量去买,但手头连一分钱没有,向父母央求知道是不能够的。有天,他见黄武英手头紧驮了袋粮食河阳川粜了换了大把的票子捏在手里,根亮心里一动。四月初五早晨,父母去舅家给姥爷恭喜上寿。根亮便背了半袋麦子偷偷摸摸拐出村子,急步奔向河阳川。河阳川逢单有集,木瓜面附近一带村民都在此赶集购货。四村八寨的农人,汇集在山道上,有背东西的,有挑东西的,有赶猪的,有赶羊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沿途络绎不绝。根亮曾跟随父母去过两趟河阳川,路是熟知的,并且根亮发育快,身高体健,十一二岁的少年已是一个小大人模样,但毕竟从家乡到河阳川,路途遥远,肩上的粮食,愈背愈重,他不得不走走歇歇,待到河阳川,已是满头大汗,他顾不得扬口气,摸到粮食交易市场,立在一处。他看见粜粮食的都畅开口袋。上面插一根草标,吆喝着逢人招徕买卖,根亮便依样做着。然而,籴粮的大多是河道地少的居民,粜粮的多是周边山上下来的农人。河道人向来即便穷得刮锅舔碗也看不起山上下来的农民,故此,籴粮时一股傲气,挑三拣四,不是说粮食秕了,就是说粮食邋遢了,况且,籴粮时一般要籴三四百斤,因此,对于根亮的半袋粮食他们看都不看,尽管根亮一个劲地大声吆喝着。时光易逝,根亮感到又渴又饿,眼巴巴日头过了晌午,急得根亮眼里冒火,他怕父母回来发现此事后又是一起事端,竟第一次有些后悔不该干出这种事来。但事已至此,无法回避,心头矛矛盾盾斗争了一袋烟工夫,蓦然见一富态的妇人懒懒地对粜粮人的粮食一路捏捏捡捡着走了过来,根亮眼前一亮,踅上前去,甜甜地叫声:“大娘。”那富态的妇人听后一愣,扭头一看,见是个粜粮食的男娃叫她,那女人走近看一眼根亮的粮食,掉头走了过去。根亮急忙上前拦住,眼睑两颊流淌出一股泪水,拖着哭腔说:“我爸病了,我妈叫我粜些粮食抓药。可这晌了,粮食还没有脱手。大娘,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价钱随你给,多少给我些钱够给我爸抓些药就成。”言罢,根亮泪如雨淋,哽咽着哭开了。那女人认真地看了看哭成泪人的根亮,一时被根亮的泪水感染,心头一热,动了侧隐之情,问:“你是哪儿的?”根亮见妇人搭言,心里窃喜,胡乱诌道:“西山的。”妇人“噢”了一声,看了看根亮手里提的粮食,说:“我要的多,你的只有这点……”言罢,抽身要走。根亮赶忙说:“你把我的籴上,我给你背着,你再籴些别人的,我给你装在一起。”女人看了一眼稚气的根亮,说声:“你背着来。”根亮愉快地背起粮食,跟在女人的后面,穿过几处人群,来到一个胖墩墩的老头跟前。那女人向正在四处张望的老头说:“你把粮食称称,把钱给这娃。”胖墩墩的老头看一眼根亮,说:“就籴这些。”女人嗔怪了一眼男人,说:“不会再籴吗?”男人便闭了口,称了称粮食,说声三十五斤,提起倒在自己的袋里,掏了十四块钱递给根亮,根亮说:“就这些钱?”男人瞥了根亮一眼说:“你这样邋遢的粮食只能粜四毛。”根亮站着不动,巴巴地看着女人。女人见故,安顿男人道:“再给这娃一块钱。”男人极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块钱,交到根亮手里,背起粮食,负气似的扭头走了。
根亮别了籴粮的富态女人,逢人打听着来到卖鸽子卖鸡的市场。抬头见三个长发青年阴阳怪气地嘴里哼着“跑马溜溜的山上”,在人堆里买扑鸽。根亮走过去。那本地长发青年见走来一个穿着土里土气的孩,知是山上下来的,便存心捉弄,刚论价时,要价特高,怎奈根亮已打听了价格,也高度警惕,两句不对头,根亮转身就走。那几个青年好不容易等来了生意,怎会放过,那几个青年三丁拐将根亮围在中间,根亮不买就不放走。根亮见此架势,恼羞成怒,欲要发作,但见眼前势单力孤,思量强龙难压地头蛇,遂强露笑容,说自己只有十块钱,贵了买不起。那伙青年本欲从根亮身上多榨几块钱,此时见根亮原来是个穷光蛋,晦气地同意根亮十块钱拿走一对。根亮见说,歉意地说自己怕丢了钱把钱装在裤裆里,表示上一趟厕所然后付钱,那几个人轻蔑地笑他:“十块钱也发神经。真是山包子!”其实,根亮是想溜,另外他把粜粮得来的钱卷在一起,怕付钱时那几个青年加价。根亮离开卖鸽的青年,来在十米开处,背着行人在一处墙角撒着尿。根亮边尿边折着头看那伙青年的动静。那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面笑说着什么。根亮知道溜是不能够的,于是。系裤带的当头将钱分开。之后,慢腾腾又走回来,将钱递给一个青年,接过鸽子,心里骂着离开了买卖市场。根亮买上扑鸽后,不敢停留,返身急急忙忙往回走。顺路,他买了一块钱的饼子一路嚼着。
根亮到家里时天还没黑,当晚,父母住在了舅家没有回来,他们经熟人传来话说让根明根亮夜里留意门户,他们赶明回来。根亮即时不放心,给哥哥给了两块钱,叮咛哥哥不要将粜粮食的事说给父母。若父母问起鸽子时只说前些日子镵柴胡时积攒的钱买来的。根明得了两块钱,很是高兴,也便答应为弟弟保密。哥弟俩高高兴兴地为鸽子在檐头搭窝建巢,操持了半晚,才算消停,说说笑笑睡了。
李世荣夫妇第二天回来,见檐头两只扑鸽走来走去。向根明根亮问起,兄弟俩异口同声,众口一词,说是镜柴胡买来的,李世荣夫妇没有深究,也便信了。不意过了几天,两兄弟正捉蚂蚱喂扑鸽,听见村头货郎手鼓咚咚响,便一路赶了过去。根明用钱给母亲买了两架线,一个顶针,两包针,余的一毛钱吃了糖。根亮看到哥哥买的东西,从人堆中挤进去,看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一时不知选什么,平日要好的几个伙伴一旁参谋着,但都不合根亮心意。最后在秋桃的参谋下,根亮买了个马尾绞边粉红荷包悬在项上,余的钱全买成了爆米花,这才欣欣然在村里小孩的艳羡中引领着几个要好的伙伴钻进了怀文家巷子。其时,偏僻落后的木瓜面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手头都没有闲钱乱花,临事都东凑西借,即使赚小钱的货郎来到木瓜面,有时整天卖不出去一个针,村民只是打热闹围拢着看,或拿些头发废纸换些针头线脑,今日见李世荣家两儿子拿着整块整块的钱买玩物,大人们有些心痛,孩子见根亮兄弟有钱则闹着向父母要钱,有的则怨着父母跟在根明根亮的后面眼馋地看。根明乐颤颤跑回家将针、线、顶针交给母亲,程氏当头一喜,又一忧,问根明哪来的钱买的,根明剥了颗水果糖喂进母亲嘴里,一时高兴,忘记了为弟弟根亮守密,便如实说了。程氏迎面浇了一盆凉水,气骂一句:“这拉扯不到世上的狗日的!”程氏思量根亮一顿打又来了,急问根明:“根亮现时在什么地方?”根明后悔不该告诉真情,他害怕父亲对根亮的不知轻重的毒打,便慌里慌张领母亲到外面找根亮。根明领着母亲来时,货郎周围聚拢的人仍然很多,但就是不见根亮。根明母亲朝几个孩子一打听,方知根亮和几个娃娃进了怀文家巷子,遂随后追撵过来。此时,根亮将荷包挂在秋桃脖子上,正给几个要好的伙伴分爆米花吃,没注意被母亲揪住了耳朵。根亮以为是谁和他闹着玩,脏话刚要骂出,张眼见是母亲,遂低下了头。程氏扯住根亮的耳朵训声:“还不往家走!”说着就往家扯,根亮痛得龇牙咧嘴,小跑步随着母亲,塑料袋中的爆米花从手中滑落,洒了一地。程氏恶狠狠的样子吓得几个分吃米花的伙伴缩头畏项,愣愣地站着看。秋桃蓦然记起脖子里还挂着根亮的马尾纹边粉红荷包,追赶几步,朝被扯着回去的根亮喊:“根亮,你的荷包。”连喊数声,根亮忍痛折过头要说什么,母亲扯得紧,来不及说话。程氏扯着根亮一闪身,绕过前面一堵墙。不见了。
根亮被母亲揪回家,好好挨了一顿训。根亮母亲程氏训教儿子的当头思来想去,决计向丈夫隐瞒此事,因为她清楚,若丈夫知道此事,根亮就不得活了。她引前比后说着抓养根亮弟兄的艰辛和根亮给家里闯的祸端,不自觉热泪满面。根亮看着母亲唉声叹气的泪水,记起母亲为袒护自己而受到的父亲的责怪和村邻的睥睨,渐渐心头沉重起来,深深地懊悔了几天,以至于看到鸽子就心烦。
程氏母子三人互相隐瞒包庇着根亮粜粮食的事,故此李世荣一直没弄明白。那些天,李世荣看到母子三人的眼神不对,曾心头有所疑虑,平日明明朗朗的一家人咋就这两天鬼鬼祟祟起来,一直不得其解,后见母子三人又像原先一样和他有说有笑,心头蒙的阴云也就释了去。另外,农活忙,李世荣也就无暇考虑脑子里结起的疙瘩了。但是说句实话,他似乎觉得母子三人神秘的背后,总有根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