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邻们闻声赶来时,高呼救命的怀文妈已不知去向,只看见根亮妈哭着死命紧抱着根亮的一条腿,根亮倾着身子挣脱着,根亮一手执着一柄锋利菜刀,粗声大气地叫嚷着:“放开我,让我杀了狗日的!”众人急忙跑上前,从根亮手中夺过菜刀,沉着脸训一句:“你拿菜刀做啥呢这是?”一伙人团住根亮,不让根亮有空闲撒野。根亮犹扑腾着吵嚷要杀狗日的。根亮被闻讯赶来的父亲照脸烙了两个饼子,打得他嘴里冒血,眼前金星直蹿,方才停休下来。李世荣转面间像泪蜡样瘫坐在地上“呵呵”哭泣的根亮妈:“怀文妈哩?”根亮妈朝崖畔指了指,复又哭她的恓惶去了。众人急忙赶到崖畔,崖畔除了滑溜的痕迹外,看不见怀文妈的身影,也听不到其的声音。这道崖高两丈有余,靠上有些陡坡,长着几丛毛柳,其余刀裁样齐,是断裂的悬崖。李世荣和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完了,从这里掉下去,十个怀文妈也没命了。众人崖畔愣怔了瞬间,恍然大悟似的撒腿就跑,下了坡绕了两道弯,来到永贵家老院后面寻怀文妈的身体。永贵家老院后圈,原先永贵家没坐新院时是圈猪并上厕所的地方,永贵丈人挪院后就一直在这里种旱烟,永贵丈人过逝后这里闲置着。李世荣和众人寻找到这里时,看见怀文妈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似蜡涂,却是没死,嘴里小声呻吟着叫唤。李世荣等人小跑步过去,卸了一家人的门扇,抬起怀文妈小跑步来到怀文家门前。正要往家里抬,被赶来的高全德阻在了门首。高全德道:“不要往进抬!”李世荣吃了一惊,慌了手脚,心里连连叫苦:“高全德翻脸了!”高全德见众人愣在地上,傻着眼盯着他,急忙道:“站下着?还不快往医院抬!”李世荣他们方才清醒过来,抬起怀文妈,一溜烟走上长尾巴梁,三步并作两步,口里冒着烟,飞也似朝河阳川医院赶去。
怀文妈在河阳川医院急诊室抢救了一天后,紧咬的牙关松动了,脸上来了容颜。先前僵硬的肌体活泛了,只是身休不能动。医生诊察后得出了结论,怀文妈腰椎摔断了。怀文妈住院治疗了半月,命是保住了,下身却永远瘫痪。一家人听医生说明后,傻了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出事那天,秋桃因姑姑莫名其妙的一闹,流着泪炕上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起床后,负着气回了娘家。怀文愁眉不展,恨着母亲不通人性的胡搅蛮缠,却是嘴上怨了母亲几句,赔着小心追到舅舅家。黄狗蛋听到女儿的哭述后,阴郁着脸责怪了妹子几句,叮咛女婿道:“你清楚你妈的为人。早该在你妈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不要让你妈胡闹,像这样子秋桃到你家咋活人!”怀文苦着脸说他也多次劝导过母亲,不要让母亲太小心眼。谁和谁不正常来往,男女一起说两句话能说明啥,可他妈就是不听,还骂他木木呆呆的长着榆木脑袋。黄狗蛋决计去说妹子几句,训妹子你不把侄女关照着还到处诋毁、散摆侄女。黄狗蛋准备去训妹子,却苦于种玉米地里粪铺上了,玉米籽还没有点种到地里,就吩咐女儿女婿一起去点玉米籽。黄狗蛋这天地里点玉米,一块地将要点上,黄狗蛋耐不住苦闷寂寥,叮嘱女儿女婿把剩下的赶吃饭点完,自己去放鹰给鹞子寻点吃食。秋桃清楚父亲闲散惯了,耐不住这细活,嘴上却不说破,任父亲去了。黄狗蛋架着鹞鹰满山可面溜了一圈子,放了三次鹰,却徒劳无功,嘴里脏言脏语骂如今的世道连麻雀也成了滑头,踏上路准备回家歇缓喝壶茶,走到麻黄嘴,看见对面木瓜屲急匆匆下来了一群人,脚步很是惶遽。黄狗蛋感到奇怪,说那边出啥事了。心里狐疑着将竹竿插在路畔,鹞鹰拴到竹竿上,等那群人过来看个究竟。转眼间,李世荣、高全德等人用门扇抬着怀文妈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黄狗蛋待人群走近,擦肩经过他时,看了眼门扇上捂在被子里的人,拦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世荣问出了啥事。李世荣气慌得言语不清:“怀文妈……摔……下崖……崖了!”李世丢下一句就急忙撵上人群拐过麻黄嘴,朝河阳川方向走了。黄狗蛋听后大吃一惊,飞快架起鹰跑到玉米地里喊怀文:
“怀文,你妈从崖上摔下去了!”
怀文一听,铲子掉在了地里。怀文一愣之后,赶忙扭身就跑。他边跑边问舅舅:“在啥达呢!”
“现在抬到河阳川去了!”
怀文一听,顾不得细问,撒腿朝河阳川跑去。黄狗蛋要秋桃快去看。秋桃身子一扭,脸一沉,骂道:“我不去!跌死去!”不知是黄狗蛋故意装糊涂,还是真没听见女儿的话语,朝女儿丢了一句话:“那我去!你玉米点完回去把门看着。”说完,火烧火燎回到家,拴定鹞鹰,拿块馒头边走边啃,来到了河阳川医院。
李世荣在怀文妈入院住定之后,火速返身回到家里。他顾不上责打根亮,愁着脸和女人斟酌这事怎么处理。李世荣夫妇考虑思忖了半天,仍然没有眉目。最后,李世荣吃力地站起身,说:“先给人家寻钱治病!”女人哭丧着脸说:“家里一分钱没有。去年欠的钱还没有还清呢!”李世荣听后,长叹一声。扭身屋里取出章子,匆匆来到河阳川合作社,多方下气赔话,方才贷了两千元钱。李世荣匆匆赶到医院,把钱交到高全德手里说:“不够我再给你找!”高全德看了一眼李世荣,没发一言,接了钱到医院财务科补交押金去了。
河阳川医院是个乡镇医疗点,医疗条件差,大夫水平有限。怀文妈在医院里治疗了半个月,花掉了六千五百元,病却毫无起色。怀文妈又被辗转送到县、市、省的医院里做了一个多月的治疗,不知使用了多少手段。都没能将怀文妈的瘫痪症状治愈。高全德在想尽了各种办法后,乌黑着脸决定将女人送到家里恤养。怀文妈出院归来后,过了一段时日,除了瘫痪处,各方面恢复正常。她不停地叫骂,要丈夫儿子将自己送到根亮家去,要根亮家人侍候她一辈子,并说:“狗日的根亮要杀我就让,他把我杀死。做不死我,我叫他娃这一辈子不得安生!”丈夫和儿子怀文已被此事折腾得头昏脑涨,见此,一齐有气无力地说:“你就别再嚷了,这事说到底也有你的不是,你好端端的惹那事着做啥?”怀文妈心里正不平衡。悔恨自己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今见丈夫儿子不但不给自己报仇,反而怪怨起了自己的不是,心里一牺惶,泪一把鼻涕一把哭着骂起来了:“你们还是男人?人家妻儿老小受点气,就想方设法报仇。你们倒好,我摔成这样子,你们却坐视不管。我这是哪辈子积的德啊?还不如死了,你们的眼睛亮晴!”说着,用头去撞墙壁,并揭起屋顶地闹腾起来。恰巧,这时黄狗蛋提着几十颗鸡蛋来看妹子,见妹子泪人一般哭闹着不得平休。遂沉下脸训斥道:“你还好意思在这吼!好端端的不过你的日子。今日生一事,明日生一事干啥?秋桃和怀文过得好好的,你生滋啥事来?今日说偷汉子,明日讲败门风,这话可是你当姑姑当婆婆张扬的?偷汉子败门风。你当场抓住了再说不迟!你是硬没事寻事,那日秋桃和怀文我跟前来了,你给根亮妈说那话着做啥?说了也就对了,你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到人家门上去干啥呢?根亮没一刀把你命要了算你的福气!到这时你还要做啥?你把根亮嚼得吃了,你的病就好了吗?人多言杂,说你的好的人多。说根亮好的人不是没有!你想人都给你说好话呢?人家是看欢欢呢!把你怂恿着抬起看你的欢欢呢!”叱责完妹子,黄狗蛋转面安顿妹夫:“让根亮爸出些药费,这事再不要闹了!闹来闹去,都没有便宜占!即便把根亮抓着法办了,乡里乡邻的,早上不见晚上见,有啥意思!”言罢黑着脸扭身就走。高全德、怀文、秋桃极力挽留黄狗蛋,让黄狗蛋喝口水。吃完饭再走,黄狗蛋死活不肯,说我跑这么远又不是饿着来混口饭吃,你们忙你们的去,不要管我。
黄狗蛋出了怀文家门,走不了几步,一头钻进李世荣家去了。李世荣为根亮闯的祸忙前忙后,跑得一塌糊涂。此日。李世荣霉着脸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等高全德前来找麻烦寻事。忽见黄狗蛋情绪阴沉地走了进来,李世荣急忙让座递烟。黄狗蛋接过烟只是狠抽,满肚子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来。李世荣尴尬地坐着,不知说啥话好,倒是李世荣女人哭哭啼啼起来,说天爷咋给自己世来了个祸根事胎。到如今这可咋办哩呀?黄狗蛋看一眼以泪洗面的李世荣女人,不知怎样答话是好。末了,黄狗蛋惴惴不安地问李世荣:“又拉了很多烂账?”
“不多!”
“多少?”
“六千!”
“还不多?!一年地里能出产多少!”
“慢慢还吧!”
两人说到此处,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互相对视着,大眼瞪起了小眼。沉默一刻,黄狗蛋鞋底磕掉烟灰,问:
“根亮呢?”
“狗日的今天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狗吃狼喋的惹事头!……”
“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我问你,秋桃姑姑一再说秋桃和根亮一起鬼混。究竟有这事吗?”
“我不知道!”
“可能她姑姑在嚼舌头,难怪根亮拿菜刀杀她!”
“黄家哥,还要你在怀文妈面前多说些好话,让她再不要计较不懂事的傻娃娃了!”李世荣女人乘机插了一句,心想怀文妈那泼辣女人,事后一定不会平休,还不知想出啥法子来整呢,黄狗蛋是怀文妈亲哥哥,给怀文妈说一句话,怀文妈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我刚给她安抚着说了。她这人就这样子,做事急急巴巴,欠考虑!”
“……”
“唉!现在瘫痪在炕上,一泡屎也拉不到地方,有她的苦受的呢!……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后场,可怜还在后头呢!——”黄狗蛋鼻子一酸,两股浊泪流了下来,“秋桃妈死得早。我又懒散不管家,多亏她平日周济帮衬。你们晓得,秋桃这么一点点时。她一泡尿一泡屎地拉扯大,从没给过重言语,谁想到今日却成了冤家对头!——”
黄狗蛋喉咙哽咽得不能言语,撩起袖管擦抹着泪水。李世荣夫妇不知怎样安慰黄狗蛋,哀叹着陪黄狗蛋落泪。
“你们两家一向关系很好的,这到底是咋啦?见面像白眼狼似的!”
“这……”李世荣一时语塞,他自己也被事情闹得糊里糊涂的。
“世荣啊!你两个儿子也都大了,你得给找媳妇成家了!成了家,有人管束。你不就轻松了?”
李世荣清楚黄狗蛋的话意,他也觉得如果给儿子找个媳妇,让媳妇管束儿子,麻烦就会变少,可如今一河滩烂账,根亮的臭名声不断远播,谁会将好端端的女儿往泥潭里塞?李世荣失望懊丧之极,面上却答应着黄狗蛋说:“你说得在理,我一定能想到法子像给倔驴戴笼头一样管好祸事的根亮。不要让他再跳弹惹麻烦。”黄狗蛋听见李世荣如此说,知道李世荣曲解着自己的意思,可自己来也正是这个用意,不便再将话题延伸下去。伤了两人多年的情分。黄狗蛋坐一刻,哀叹一声站起来说我得过去了,家里的门开着呢,地里的活也堆得高山一样,得去办了。李世荣夫妇留黄狗蛋吃完饭再走,黄狗蛋没有答应,匆匆走了。
根亮拿定主意要出门了。自他去年年底来到家里,每日在哀叹声中浸泡着。孰料近一个月的倒霉事端使家里的空气更加阴霾。父母已不和根亮交言了,整天给根亮沉着脸,努着嘴,攒着劲,说话不是诅咒就是谩骂;出了门,根亮成了瘟疫,全村没有一个人用正常的眼色看他。一说起根亮就谈虎色变。根亮成了全村人教育子弟的反例。若子弟做事出格,都一律会拉下脸训诫:“你碎若学根亮我就卸了你的骨拐!”根亮觉得没有在村子存在的必要。村里人把他当祸害,家里也觉得他多余,他何苦要死乞白赖着惹人心烦!他决定出走了。他还惦念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再不去做就晚了,虽然自己和这件事已没有瓜葛,自己没有掺和的必要。但他想,他非得去做不可,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人像黎娟霞一样对他体贴关心。另外,他去做这件认为非常值得做的事情完全是出于良心和道义。他决定再不去考虑别人对他的误解、冤屈,也不想澄清事实,他准备随着他的离开会将这一切全部遗忘在木瓜面,让木瓜面的人们爱咀嚼多少就去咀嚼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