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荣老汉头虽落在枕上,心里却也乌七八糟,乱成一团麻。根明根亮是他的两个儿子,两人相差两岁,根明今年十九岁,根亮现年十七岁。根明从生下来就像他妈程氏,黑瘦包骨,一头黄发,两岁还走不稳路,又缺营养,头顶隆起了高高的颅节,长了个大额头,六七岁时连四五岁的兄弟根亮都赢不过。两兄弟争东争西,结果都是他少弟多,弟有他无,他唯一的也怕是天生的能耐是哭,向父母告兄弟的状。而根亮生下来便白白胖胖,结结板板,天庭方圆。根亮见风就长,五岁时的个头已超过了兄长根明,走起路来“噔噔”响。根亮生来狡诈,能通融人,人见人爱,而其的最终目标即是将人哄骗高兴。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如果村人高兴,便会将好吃的馍馍、糖果送与他,说声:“拿去你弟兄俩吃去。”他便会满口应承,但一出家门,便在旮旯处三两口吃完,才到哥哥面前。有时,哥哥在当面,他不好回绝,会将多的一份全入在嘴里,鼓着腮帮向哥哥摊开双手说明已没有了,以打消哥哥争食的念头。如果哥哥有甚好吃的,他便会百般讨好,腆着笑脸,纠缠在哥哥周围。直到将东西吃完,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根亮很贪玩,不像兄长帮家里干活,临事他总会找个借口溜得无影无踪,不到吃饭时全家可村可面地寻,是不会回来的。虽然妻子程氏偏爱着他,袒护着他,但成长中受到的父亲的责骂、痛打没在少数。即便是如此每每被父亲在额头戳点着指头骂得狗血淋头的劣物,一到院墙外面,周围总聚拢着一些逢迎的伙伴,这些左邻右舍的孩子抬举他,巴结他,使得大而化之有心没肝的根亮委实得意。李世荣老汉将这些看在眼里,害怕在心上,他害怕这样下去使根亮成为贼鬼,将自己土地下放后积攒的粮食胡弄倒腾光,更害怕两兄弟今后各自过活时,二儿子会胁迫大儿子,使怯懦无能的大儿子活不成人。李世荣老汉的这种担忧并非他对二儿子的成见,而是根基于儿子根亮成长中的种种劣迹。
根亮出生那年土地下放到户,村民起早贪黑,太阳冒花已到自家地里辛勤了半天,家里的孩子是很少去管束的,大多是年长的看护着年幼的,孩子也力所能及地干着些家务。根亮是在根明的看护下长大的,当他的块头和力量超越兄长时,便不听兄长的管教,兄长让他和自己一起干父亲安排的家务时,他总支吾片刻,趁哥哥不注意,一溜烟跑到村子里找伙伴玩去了。根明无奈,任劳任怨地干完家务,父亲下地后,便告发弟弟。根亮由此没少挨父亲的拳脚,但他总是顽劣不改。父亲教训时,他只是咬着牙恨着声挨着,也不见哭,也不见跪。这日,父亲下地锄谷子了,根明根亮按父亲嘱咐放了阵羊,又到田间地头拔了两筐猪草,每人重重的一筐。努力着身子提到院前。根明给猪放完草,转身叫根亮把另一筐放到阴凉处,以防晒蔫。可院子周围哪里有根亮身影,只看见根亮的一筐青草斜倾塌垮倚在墙角。原来,根亮干了一早晨活,早已厌烦,他在往家走的路上看见村长高全德的儿子怀文和表妹秋桃在其家门前的槐树阴凉里弹牛儿,遂耐着性子挣扎着勉强将猪草提到门口,乘哥哥给猪施草的空当扭头跑掉了。其时怀文兄妹俩弹牛儿正在兴头,还没分出胜负。怀文一见根亮也来弹牛儿,便一脸不高兴,因根亮总是占他便宜,且表妹秋桃见了活跃的根亮,就不再理他。但根亮势大,无奈,应承着玩了起来,不一阵工夫,他的杏核全被根亮赢了去,他撒手将仅剩的两颗杏核全丢给根亮,负气地侧在一旁,胀着气,阴冷着脸,看根亮和秋桃弹牛儿。看一刻,索然寡味,扭头进了家门,一阵后,又从家里出来,拿着巴掌大一块白面饼子,立在根亮和秋桃面前吃。根亮劳顿了一早晨,早已饿了,且当时村里农户继承原先生产队里庄稼模式,种的多是五谷杂粮,难得吃一顿白面。根亮已是口生津涎,有些把持不住,他强忍着,终是馋得时不时看一眼不动声色的怀文。根亮一边应付着和秋桃弹牛儿,一边心里暗自思忖着,最后索性将杏核推给秋桃,不顾秋桃的催促,站了起来,蹭到怀文跟前。勾拦住怀文的臂膀,满面堆笑,说:“你那只山雀哩?这多日子没见你逗弄了。”怀文憎恶着根亮,扭脱根亮友好的勾拦,阴沉着脸,说:“死了!”根亮似乎没觉察到怀文的厌恶,兜里掏出一只紫纹田鼠,梳理着紫色条纹田鼠毛茸茸的长尾巴,说:“早晨拔猪草时和我哥山洞里抓住的,你先玩玩。”爱小猫小狗的怀文,一见紫色条纹田鼠,乐得满脸笑开了花,伸手接了过去,疼怜地梳理着紫色条纹田鼠的绒毛,一个劲地问根亮:“你真有本事!我抓了多少遍,连一只没抓着,你咋抓住的?”根亮指手画脚,绘声绘色,怎长怎短地描述了当时抓鼠的情形。逗得怀文“哈哈”大笑。末了,根亮拉住跟前跟后看紫色条纹田鼠的秋桃,说:“让你哥哥先玩,咱弹牛儿,过会给你再看。”秋桃很是不高兴,努着嘴就是和根亮不玩。怀文怕秋桃拿走紫色条纹田鼠,遂也顺着根亮说话。秋桃势单力孤,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根亮弹着牛儿。根亮不管秋桃有心没心和自己玩,自己只是高兴,大话扬天,有意无意地逗秋桃生气,秋桃气不过,甩手和根亮不玩了。根亮即站起身,对兴高采烈玩鼠的怀文说:“秋桃和我不耍子了,我也要回家了。”伸手就去抓鼠,怀文双手护住田鼠。责备秋桃道:“你再和根亮耍子唦!”秋桃撅了撅嘴,剜了怀文一眼。根亮从怀文手中拿过田鼠,说:“我也不玩了,这晌都饿了,我要回家吃馍去。”怀文见说,殷勤着脸巴结根亮,道:“我给你取些馍你吃。”根亮还在犹豫,怀文拔腿跑进家里,旋即又跑了出来,伸手把块馍塞给根亮,就去抓田鼠。根亮将馍递给怀文,怀文一脸不解,根亮对怀文说:“这是我哥抓到的,他见我换了馍,会和我急眼的。”怀文听后放下了心,说声“我给你哥也取些馍吃”,扭头一阵风跑进家,出来将块馍递给根亮,乐滋滋拿住田鼠。玩了起来。
根明不见了根亮,知道又玩走了,无心寻找,拿起扫帚扫完院子,拿了块谷面粑粑蹲在厨房台子上吃着。忽见根亮“苦苦”笑着跑了进来,根明刚要责怪弟弟,根亮怀里掏出块白面饼子给他递,根明接过饼子,不解地问:“你哪达来的?”根亮从怀里又掏出一块,咬了口饼子,说:“你甭管,先吃。”根明疑疑惑惑地吃完饼子,看着根亮。根亮把嘴凑到根明耳边,嘀咕了一阵,得意地笑了。根明也没说甚,起身准备抱柴火母亲来了做饭。根亮见根明起身要走,一把扯住哥哥手臂:“哥。你去把田鼠要回来。”根明瞪了根亮一眼,道:“你换馍吃了,我咋要!”
“你就说田鼠是你抓的,根亮偷着换了馍,不关你事。怀文如要馍,你就说让他找我要去。”根亮给哥哥出着主意。
根明“哼”了一声,乜斜了根亮一眼,扭头去场里抱柴去了。根亮见根明不理他的话,顿一刻,扬起头走出院门,蹭到怀文面前,不安地嗫嚅道:“怀文,我哥骂我了,他要他的田鼠。”怀文一听心里愤然,朗声说:“我是拿馍换的!”
“他不吃你家馍,我给他,他气得扔到猪槽里了。死活说要他鼠。”
“我不管,反正我是拿馍换来的,又没抢你的。”怀文气急败坏。眼睛睁得像牛环,双手牢牢牵护住田鼠。
根亮见怀文硬是不还鼠,怀文又把鼠护得紧。无法相强。便说:“田鼠就给你了,我哥前我再给他说,他也不能把我咋样子。来。让我再玩玩你就拿去,我还要回去给我爸碾烟叶哩。”
怀文见根亮松了口,就疑疑虑虑地把田鼠交给根亮。说:“你看一眼就给我!”
田鼠一到手,根亮扭头就跑,怀文一急,上前一扑,触到根亮脚跟。根亮控制不住身子,摔倒在地,手一松,将田鼠抛到前面。田鼠在地上滚了两滚,跌得晕头昏脑。怀文家的一只花猫,正从墙头走过,蓦然见一只田鼠在地上滚,心头一喜,蹲身纵下高墙,衔起紫色条纹田鼠,绕过怀文家门前的槐树,消失了。根亮一见,扭住傻了眼的怀文,撕扯打斗起来。怀文虽长根亮两岁,但力量个头不及根亮,被眼亮打得鼻青眼肿,死神没汉地号叫。秋桃连拉带劝,但一时半会无法将斗红眼的两人分开,直到根明左等右瞧不见根亮回来,忽听怀文家门前有哭喊声,急匆匆赶过来,才和秋桃将纠缠不清的二人扯开。根亮兀自扑三扑四,怀文却木讷口钝,一气,更是说不清话,只一个劲地哭。秋桃好说歹说,才将怀文劝住,进门洗了脸。
怀文父亲——村长高全德下了地,见怀文鼻青脸肿,心里就不舒坦,但他忍住没问根由。高全德煮了罐砖茶唤妻子冬梅端块馍就茶,冬梅翻箱倒柜,疑惑早晨下地还有半沓饼子在箱柜盘里,这怎么就无踪影了,思量是两个娃娃吃了,便站在厨房台子上朝上房喊:“你等着我就把饭烧熟了,馍娃都吃完了。”说完返身进了厨房。村长高全德这下火了,“哐”一声一盅茶墩在炕桌上。吓得地下拣韭菜的怀文和秋桃打了一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齐齐盯着炕上暴跳如雷的高全德,不解地看着。
“馍哩?怀文!”高全德梗起脖子,满嗓子喊。
怀文不敢吱声,悄无声息地低着头捡菜,手抖得风刮秋叶一样。
“秋桃,馍哩?”高全德见儿子瓷在一处,百问不言语,转而朝秋桃吼喊。
秋桃知道难以隐瞒,便一五一十说了。气得高全德浑身筛糠,他跳下炕揪起怀文,照屁股就是两脚:“我把你这没出息的碎日的,你光在屋里是个娃娃,外面就熊包了。人家吃了你馍,还把你打成这样子,你没长手吗?”高全德边骂边打,吓得秋桃缩在墙角,呜呜地哭了起来。冬梅正拉风匣做饭,听得上房屋里闹翻了天,跌手磕脚地跑到上房,护住儿子,朝丈夫嚷:“这是咋啦?你饿了我给你正做着来么!你饿了难受了就闹翻天,打鸡骂狗,就不许娃娃们吃,有气了光知道打娃娃,光你长嘴着哩看!”女人连哭带吵嚷,塞得高全德脸红脖子粗。高全德正在气头上,言简语迟,喝禁住妻子冬梅:“你滚着走开,辨来个啥唦!”高全德扯过怀文,在怀文额头戳点着指头,斥道:“给你糊涂的娘说清楚!”怀文一看娘来到了身边。“哇”一声哭开了。冬梅将哭得恓恓惶惶的儿子拖到厨房,问明事理,跌脚切齿道:“这还了得!这个狗日的根亮,把娃真得欺住了,又不是一遍两遍了。”
高全德女人冬梅说的一遍两遭指的是昨冬的一件事。去年冬天,整天阴沉沉的,隔三差五,天空就场一场厚雪,村前村后,白茫茫一片。人家圈头的羊。饿得踢门抬圈,村民不得不把瘦骨嶙峋的羊从圈里放出,到田间地头放一放。这日雪霁天晴,太阳吐着黄色的丝线,照得可山可面流光溢彩。在家闷了数天的怀文和秋桃兴冲冲吆喝着羊沿着村子下面的洋槐沟一路玩一路放,过了人家汲水的三湾泉,见四五只羊在附近坡地啃草。却不见放羊的人。秋桃朝怀文猜测着说:“哥,这怕是谁把羊丢了。”怀文睃了秋桃一眼,指了指左边。秋桃顺着方向一眺,又见三只羊沿沟坎吃着草。兄妹俩正自困惑,忽听前面一阵朗笑,继而见顺着沟渠的一条溪水结冻的青冰上飞滑下来一个白色的雪球,雪球沿途激起的冰屑雪沫凌空腾起一团雾。雪球裹住的身影似乎是个人。那雪球飞快滑下,蓦然在沟渠转弯处一磕,立马被击得粉碎,粉碎扬落的雪沫冰屑中,“咕咕”笑着爬起一个身影,抖拍着浑身的雪粉。“是根亮”,秋桃高兴地叫一声。拔腿跑了过去,怀文也兴奋地呼叫着跑了过去。刚跑到根亮跟前,只听一股风迅猛吹来,含混着一声,“我拉不住闸了。”正待细看,三人已被滑近的感觉硬硬软软的东西冲倒。訇然倒地的声息,惊得沟渠两边林子里的喜鹊振翅飞起,树枝的雪抖落着霰弹一样飞扬。怀文、秋桃跌得两瓣屁股生痛,咧着嘴呻唤着从冰雪上爬起,见击倒自己的是根明。便都咧着冻得青紫的嘴笑了。
原来根亮和哥哥吃过早饭就赶着羊来到了沟里。兄弟俩起初还说长道短,看着羊吃雪中的枯草断茎,后来便都没话说了,再过了阵子便百无聊赖起来。根亮东瞅瞅西瞧瞧,终没看到感兴趣的,就沿着沟溜起冰来。根明见兄弟溜冰,也就跟了来。两人走到地势高处,屁股下垫坐着一块冰,顺着陡势正滑得起劲,见怀文和秋桃也走了来,根亮遂给怀文和秋桃各寻了块青冰,四人于是说笑着走到地势高处,推推搡搡地鱼贯溜冰。秋桃胆小,根亮便带着滑,即使如此,在飞快滑下时,秋桃仍吓得闭起眼睛,惊呼连连。每当这时,根亮故意逞能,显示他的胆大来吓秋桃。秋桃一度努起嘴不要根亮带,但终觉得根亮比起根明、怀文来说,力大能保护自己,发一通脾气,根亮劝几句,也就又在根亮的带护下在晶莹剔透的冰上溜起来了。
根亮带护着秋桃溜了几圈,起身安顿秋桃自己小心滑冰,自己返身钻进林子撒尿。根亮正在尿完尿尿系裤带时,抬眼余光中见一只羊从雪堆中刨出一样物件正拿鼻子嗅,那物件远远地看起来很是奇怪,根亮不知是啥东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根亮系着裤带走了过去,他驱走羊,踢了那个怪模怪样的物件一脚,那东西在根亮的脚下翻了个过,清清楚楚摊在雪地上,根亮详细看时,才认清是颗骷髅。那颗骷髅已腐朽得在太阳下泛着灰白的青光,只是头顶的发丝还依然长长地长着。根亮从头发上提起,瞧了瞧。顽劣的习性生起,心想吓唬吓唬胆小的秋桃,又想秋桃不经吓。便决意吓一下怀文。根亮偷偷笑着从头发上提起骷髅,悄无声息地来到玩冰的三人跟前,喊一声“看你的女人”,手中的骷髅随着话音朝怀文扔过去。这时怀文正溜得高兴,蓦然见根亮扔来件东西,一时不注意,被投进怀里。怀文抓住定睛一看,“妈呀”一声,撒手一侧身,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冰棱上。冰滑,怀文抓握不住,沿光滑的冰溜子滑落了下去。惹得根亮、根明、秋桃笑岔了气。怀文滑到沟底才停住。怀文见根亮捉弄自己,非常生气,他气喘吁吁跑上来,怯怯地拎起骷髅,扔到根亮怀里。说:“这是你女人。”于是,二人一来一往,嬉闹成一片。最后,根亮迎风朝怀文一甩,那颗骷髅空中划了条曲线,不偏不倚挂在了怀文家羝羊的弯角上了。羝羊头上着了件东西,横竖不自在,摔头羝角,扬蹄甩尾,要将那件东西脱离出去,不巧羊角朝上弯成个半圆,硬生生无法脱离。无法脱离,羝羊愈是难受,雪里面踢腾着扭起圈来。羝羊踢腾着的转圈溅起的雪末,模糊成一片,惊吓得羊群四散逃逸。在根亮的捉弄下,怀文本来惊吓中有气,今见根亮把死人骷髅挂在了自己家羊角上,更是窝火。他上前推搡着根亮让根亮把骷髅从自家羊头上取下来。根亮扭头不顾。无奈,怀文叫根明帮忙。根明和秋桃看见羝羊头挂骷髅,摆头甩尾的怪模怪样正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见怀文来央求,便上前帮忙。偏那羝羊心疑众人又来捉弄,愈加一刻不安静,撞来顶去。羝羊力大,三人摔跌得浑身沾满了雪,也无法将骷髅从羊角取下,乐得个根亮一旁跌脚拍手地笑。怀文气不打一处来,扑上来,就和根亮扭打。几人扭打的扭打,扯劝的扯劝,吵闹声响彻了沟底。幸亏后来李福庆沟底泉边担水才劝解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