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再咋样对人家?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还顾脸?再顾都成永贵了!”
“看以后谁还会进咱家的门?”
“我就不让他进咱家的门,咋哩?永远不进才好哩!”
根亮在怀文家院墙外怔了一会,心里狐疑不绝,终究想不起在啥地方得罪了怀文妈,和她结了梁子,以至于她对自己老是横眉冷眼的。根亮苦思冥想了一回,没想出任何与怀文妈有过节的头绪。末了,根亮气愤地朝怀文家自言自语道:“你不让我来你家闲浪着,你家是进人的,还是进狗的?不要我来,我偏来!你若不怕人骂,你就把我从你家撵出来!”
此后,根亮有事没事去怀文家闲浪。怀文虽然被母亲警告过多遍,但他全然把母亲的警告当成了耳边风。当母亲给他警告时,他心里总小声说:“根亮不是黄武英!”背过母亲便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怀文妈在男人高全德面前也时常提到根亮是个祸事头,经常往来跑是打秋桃主意的。不能不防。高全德听了女人过分夸大其辞的话后,当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思忖片刻,摇着头说:“你别吓唦!有那样严重吗?根亮、怀文和秋桃一起耍大,关系亲近是有的,再说,根亮来常和怀文在一起,我们家里也总有人,他能干那事?再说,干见不得人的事会偷偷摸摸的,哪会大明大朗的?……根亮这娃虽说有时大大咧咧的,可道义上是清楚明白的。你别再瞎说了,惹别人笑话你当婆婆的不贤淑!”
“等事情闹出来,你就迟了!——我知道我猪嫌狗不爱的——你把你的好人当,让旁人笑话我好了!”女人气愤愤甩手而去。
根亮每次来怀文家,怀文家妈都没有好脸色,根亮全当没有看见,嘻嘻哈哈和怀文秋桃说长道短。怀文不断地撺掇根亮,要根亮答应秋桃去娘家村上给根亮说雷芳芳去。根亮总是不情愿,说等过上两年再说吧。怀文疑心根亮计较雷芳芳的长相。
“那女子长得标致着哩!个头高,人苗条,皮肤白净,有一双花眼睛。你看了保准再忘不了了,还顾虑啥呢?”
“怀文长着狗鼻子,狗眼睛,他瞅上的保证错不了!”秋桃见怀文不停地夸赞雷芳芳的长相,心里不舒坦,摄揄了怀文一句。
“我知道你们介绍的出不了大交,只是……等后半年再说吧!”
“只是个啥?等到后半年早被别人家说去了,你等人家可不等!”怀文有些懊丧。
“我给你问去吧!那雷芳芳不赖,长相赛过我十倍,也是个过日子的好物!”秋桃瞅着根亮,思虑根亮不答应准是因为自己,但自己已是怀文的人了。不能因根亮牵挂自己而废掷了大事,就说,“你别把事想得太多了,一辈子人都是这么个过法,哪里有一直如自己心愿的?雷芳芳和我关系铁,我给你过去一提,你俩见个面,一定会成的。雷芳芳长得心疼着呢!不信?你见个面就知道了。”
根亮还要说话,被怀文和秋桃阻止住了。之后,根亮把秋桃要给自己说亲的话只当做闲聊时的笑话,没往心里去,他心里的确有件要紧的事要做,这就是他得过完年开春天暖去新疆。找靳红美要钱。再返身四川给黎娟霞拿去。他觉得,答应人的事一定得去做,不能让旁人小看,说他薄情寡义,一件简单事情也做不来。“说不定黎娟霞在狱中正盼星星盼月亮等自己的消息呢!”他想。狱中的岁月根亮是万分了解的,白天熬不黑,黑了熬不亮,早一天去有早一天的好处,早一天去就意味着少一天的罪愆。根亮把出门的想法向父母说了。他一张嘴。即被父母堵了回去。他父亲说:“咱不是外面混的人,吃飞食咱没那个能耐,还是平平安安居家过日子的好,别人能刨到食物填饱肚子,咱也饿不下,何苦出门再受那份洋罪?你们两个好好跟着我务庄农。还完拉下的账就给你们说亲事。”根亮知道父母去年受了惊吓,再经受不了折腾,害怕自己出门后又遇到不顺心的事担惊受怕。根亮不敢在仍笼罩在去年阴影中的父母的面前通融强争,默默离开父母,和哥哥根明商议此事。根明听后,说:“你别再讲什么义气了,你能从那件祸事中脱身出来就谢天谢地了,何必再去掺和!爸妈的话你一定要听,去年爸妈替你流了多少泪你不清楚?农村里一样能富人,城里去最多是个小工子,被人家呼来喊去的,一年能挣几个钱?”根亮被哥哥根明说了几句,知道哥哥不同意,商量也是白搭,悄悄离开了哥哥,孤寂地站在门前,望着对面通向山外的一条小路出神。
正月很快从农人的欢谑、走亲戚的繁忙中悄然逝去了。山里的积雪在人们注意到时,早融化得毫无踪迹,苍黑的土地在褪去了皑皑白雪之后,泛着漉漉湿气,像疏松的年糕。去年两头春,今年的春已在年前打了,正月里除了初一的一场雪外,天气暖和。二月头上,节气已是惊蛰,到二月十五前后柳树的新芽,像小老鼠的耳朵,耸缀在枝头,黄黄地泛绿,庄农人全在地里劳碌:翻粪、耕地,乘一场毛毛细雨给小麦追肥。出门打工的青壮年开始陆续外出。李世荣引着两个儿子在一块三角形地里栽了蒜,种了豆,又忙着将灰圈里的两担粪往地里桃。他准备粪挑够,谷雨前后种玉米、洋芋。根亮在挑粪的时候,心情异常郁闷,他不知该用什么法子说服爸妈,让他们同意自己出去。其实,令根亮最头疼的是出门连一分钱的车费没有。而一出门,上趟厕所也得花钱。根亮一边担粪一边心里焦急地想着。
这天,根亮担了两圈粪,情绪低落,无意跟着哥哥担粪了,端着杯水坐在门前碌碡上喝。秋桃笑盈盈挤眉弄眼朝他走来,人还没到眼前,话先扬了过来。
“快回家换件新衣服去!”
“啥?”
“你聋了啊!”
“啊?”
“啊辣椒哩!”
“咋了?见面就骂人!”
“我叫你快回家穿件新衣服去!”
“穿新衣服干啥?”
“你想干啥呢?”秋桃神秘兮兮地偏着头,一对水波粼粼的花眼睛习着根亮笑着。“快去呀?愣头愣脑的!”
“你说清楚点嘛!”
“相亲去哩!傻蛋!”秋桃戳了根亮一指头,嘻嘻笑着羞根亮。
原来。秋桃和怀文到麻黄嘴看父亲黄狗蛋时,把提亲的事给父亲黄狗蛋交代了。黄狗蛋听后一喜一忧,说这件事好是好,担心根亮去年弄的麻烦人家知道。不给成女子。秋桃和怀文解释说这件事根本没有,是冤枉的,根亮不是安安稳稳来了吗?黄狗蛋觉得在理,心想给李世荣的儿子把乖巧俊秀的雷老二的女儿雷芳芳说给倒是件挺正经的事。黄狗蛋听了女儿女婿的话后,顾不得歇缓,急匆匆来到雷老二家提亲。雷老二正盘腿坐在炕上给拧麻绳的女人梳解绾结成疙瘩的麻丝。他瞥眼见从不往来的黄狗蛋进来,慌遽从炕上下来,倒踏着棉鞋请黄狗蛋炕上坐。雷老二女人欠了欠身子,热情地请黄狗蛋炕上坐,并准备下炕,被黄狗蛋拦住了。黄狗蛋毫不客气,脱了鞋坐在炕上,接过雷老二递来的水烟,两个手指烟盒中一捏一团,一颗青绿的小豆已经揉成,装在烟斗上,拈起一段硬柴篾。在雷老二点着的灯上引燃,手弓成挡风的扇子,将火点在烟斗的绿豆上,嘴不慌不忙,呼噜噜连吸了三口,一咽一吐,两股浓烈白烟鼻孔中喷出,足足有一分钟时间。黄狗蛋连吸了三颗绿豆,然后将第四颗绿豆装在烟斗上递给雷老二。雷老二推让说:“你再吃两锅吧!”却是把水烟锅接了过去。
黄狗蛋和雷老二夫妇说了一会闲话,之后,把来意说了出来。雷老二听后还没来得急开口,女人已先头摇得货郎鼓般,说:“若是李世荣家二儿子,就不要再提了。他去年犯的事听了都让人害怕!”雷老二也说:“一家女百家求,这是对的。可我们得给娃娃说门好亲事,不管家道怎样,人先要正装。”黄狗蛋依女儿女婿的说法不停地给雷老二夫妇解释着:“那件事是公家弄错了,根本没有那档子事。”尽管黄狗蛋想尽法子解释。费了好多唾沫,可雷老二夫妇始终无法听进去,并说:“人常说:‘猪尿脬打人不疼,味道难闻。’这股臭气出去,你再遮掩严密,别人脸上的嘴你是堵不住的。如果我们答应了,人们说我们两口子没头脑,将女儿嫁给了犯过王法的犯人,我们两口子这脸往啥地方搁,还不臊死!再说。我们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何苦要招人议论,说三道四呢?”
黄狗蛋无功而返,将雷老二夫妇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女儿女婿。秋桃当头骂雷老二死脑筋,不想根亮若真杀了人,公家能放回来?怀文被黄狗蛋转述的话弄得情绪低落,他没想到根亮这样精明、展拓、英俊强干的小伙子也有人嫌弹。怀文思忖来思忖去,没有个万全之策成全此事。灰不沓沓说:“舅舅,你有空再去说说吧!尽量好话说,给他们解释清楚。我们不是诓他们,是给他们办好事。再说,给他家女子说亲事,是让过日子,纸包不住火,根亮的一切我们没瞒没隐,他们可以再了解。”秋桃白了怀文一眼,怪怀文自作聪明,说:“那死脑筋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能相信你说的?别再到雷老二两口子跟前费唾沫星了,我碰见芳芳了给说。”黄狗蛋和怀文见秋桃如此说,就闭了口不再提看法了。
此后,黄秋桃碰到过几次雷芳芳,但始终没有机会提亲事。二月二这天,秋桃到娘家看望父亲,给父亲送节令的饭菜。凑巧碰到雷芳芳从家里出来。秋桃朝雷芳芳莞尔一笑,说:“你有空吗?”雷芳芳答说:“你有啥事?”秋桃亲切地将雷芳芳揽在怀中,说:“到我家浪走?”雷芳芳猜不出秋桃叫她干什么,犹犹豫豫着来了。来到家里,秋桃用双手在芳芳肩头一按,将芳芳压坐在炕沿上,说:“我给你说个女婿!”芳芳万万没有想到秋桃会说起这事,脸“扑刷”红成了一朵艳艳的桃花,她娇嗔地推了秋桃一把,眼角一吊,骂道:“你给我滚远。”秋桃冷不防被芳芳推了个趔趄,站稳后朝着雷芳芳笑得前合后仰。芳芳瞪了秋桃一眼,嗔怪道:“有啥好笑的?”秋桃押住笑,从兜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芳芳道:“你看看。”芳芳不接。秋桃强递到芳芳手中,说:“看看有啥关系么?”芳芳勉强接到手里,匆匆掠了一眼,便将相片丢到炕上,脸又一次红了,呼吸有些粗了,胸脯一起一伏的。秋桃看了眼目光躲闪着她的芳芳,嘿然一笑,问:“咋样?”
“不咋样!”
“你可得说实话?若真不咋样的话。那就算了。”秋桃说着故意把照片拾起,往兜里装。
“他是谁?”芳芳见秋桃将要把相片装进兜里。突然问。
“再看看。”秋桃将相片复递给芳芳,芳芳不好意思地接过相片,仔细看着。
“帅不?”秋桃问。
“一般!”芳芳抬起头,看着秋桃问,“这是谁?”
秋桃便悠悠然坐在芳芳跟前,拉住芳芳的手,连夸带奖地把根亮的情况给芳芳细说了一遍。芳芳知道了照片上的人便是半年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根亮,并想起了人们对根亮的评价,神色一变,沉重地说:“这怕不行,嫁给个杀人犯叫人戳脊梁咒骂,光唾沫就能淹死人!”
“根亮不是杀人犯!杀人的是砖厂的老板孙晓平。根亮是被公家误抓的。这不。事情弄清楚后放回来了?”
“可人们都说!”
“你也信?果真是,咱躲都来不及,我会把你往火坑里推?我是看根亮长得精干,心肠好,才给你说的!”
“可是人们还是会说……”
“咱心里要踏实,管别人咋说着干啥?咱活咱的人,咱日子过得如果不顺心别人会管你吗?不管,对吧?再说,瞅对象要先看人合适么,人若合适,就对了。我小时姑姑家和根亮一起耍大,根亮的人我是清楚的,他知道心疼人,心眼实,为人大气,不像怀文,干事有一着没一着的,遇事猥猥琐琐。如果嫁上个怀文这样的窝囊废,把你气死都没眼泪。”
芳芳看了照片,先是十二分愿意,有这少女痴情于男方相貌的一厢情愿垫底,虽犹豫人们风言风语的闲话,终经不住秋桃的圆当,心里有些活泛了,嘴有些松了。芳芳说:
“这得我爸和我妈拿主意!”
“现在啥社会了,你还这样说?你不看木瓜屲的永贵女人么,当时她爸为了招个女婿作老百年的依靠,没看识好永贵人品,她爸去世后,永贵就百般折磨女人。最后一次竟用棘条捆住往死里整,现在落得个毫无下梢,这里跑那里躲的,像个要得吃的!你的事你要拿好主意,别人说的,都是靠不住的,以后的日子你要过。好了,都说好;坏了,谁管你!还不是你要受罪!”
“永贵媳妇还没有回来?”
“敢回来吗?早来一天还不早死一天!”
“唉!”
“芳芳,咱俩乡里乡邻的,我说的都是为你的话,你可得细细想想,不要一步走错,千步撵不上啊!”
芳芳被秋桃说得动了容,思前想后,处于两难之中,不答应吧,唯恐错过了好婚姻;答应吧,害怕别人说闲话。雷芳芳踌躇不定,烦乱地搓着手,扳着指头数来数去。
“这样吧!我先把人领到我家里,你先觑识一下,如果满意,咱们再议,若不满意,就拉倒算了。”秋桃用征询的口气商量着说。
“嗯。”芳芳应了一声。
秋桃见芳芳应承了,急忙来到木瓜面,要根亮快些穿上新衣服跟她走。根亮不知秋桃让他穿新衣服干啥,待弄明白秋桃的意思后,头摇得像钟摆,说:“算了算了,要说等过些日子再说。”
秋桃好不容易摇定芳芳,却不料根亮这边板住了。那次家里她和怀文提起此事,根亮就显露出不情愿,自己还认为那是根亮不好意思难为情的常态。今见根亮认真,秋桃没有想到一腔热情掉在了冰上,十分难过,伤心地说:
“你当我吃饱了没事干么?好心当了驴肝肺!不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才懒得管你这事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秋桃!”根亮难为地恳求说。
“不是这意思啥意思?”秋桃有点气愤。
“我过两天要去办件事情!”
“啥事这么急?有这件事急吗?”
“……”根亮一声不吭。他不想让秋桃知道他要去办的事情。
“好吧!你办你的正事去吧!杀人放火是你的事,干别人啥事!”秋桃气炸了粉脸,猛然扭过身撒腿就走。
根亮见秋桃气红了眼,板着面孔就走,急忙赶上前,拉住秋桃,说:“你别生气好不好!”
这时,恰巧根亮母亲一步跨出了门槛,她一见眼前的情景,脸有些发烧,忙又退进院门,缩头躲进屋去。
根亮和秋桃两个都看见院门前黑影一闪,齐齐哑了声,愣在当地。同时,折过头看时,不见有人,复又转过头来。秋桃怒气方炽,一用劲挣脱根亮的手,狠着声说道:
“扯住我干吗?你娶不娶媳妇,打不打光棍,与我何干!”
根亮像泄了气的球,慢慢瘪了,他放开秋桃,手酥酥地垂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坐在院前碌碡上,像秋霜杀过后凋零在碌碡上的一片树叶。
可能,根亮和秋桃在根亮院门前拉拉扯扯的情景被地里回来的怀文妈看到了。或许,是旁人看到了告诉了怀文妈。反正,秋桃刚到家坐定,姑姑就气急败坏地撵了来。姑姑一进门就破口大骂,说:“你是啥东西吗?狗寻儿子也有个场合。你们大白天拉拉扯扯的像啥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怀文此时坐在院里擦锹锨上的铁锈。他妈无缘无故不指名道姓的咒骂,把怀文陷在雾里,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脸色异常难看的母亲,一脸困惑。怀文妈的语言越骂越难听,准备当哑巴的秋桃再也在屋里坐不住了。气歪了脸的秋桃钻出屋子,乌青着脸质问正骂得唾沫四溅的姑姑:“你这是骂谁哩?”
“你还不知道我在骂谁?”怀文妈嘲笑着秋桃,语气阴阳怪气的。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哼,你知道啥!你光知道勾引野男人,再能知道个啥!”
“你……”秋桃一气,胸火攻心,头重脚轻,仰面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