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拂晓,黎娟霞催男人动身赶集,说乘太阳没出来凉快,不然天热走不动路。背锅窸窸窣窣起来啃了块干馍馍,喝了杯水,顺蜿蜒盘旋的山径,抄小路走了。背锅去了一天,天黑夜静时分,尚没有转来。吴福昌的父亲心里很是惦记,却不清楚儿子到这一夜没有回来的缘由。黎娟霞安慰着公婆,说:“一个大男人走不丢的!可能街上闲逛着忘了时辰,或是被亲朋约着浪门子去了。操那份闲心干啥,明天就来了。”可是,背锅第二天到晚没有出现。家里向同村昨日赶集的人打听,都说没碰着。黎娟霞公婆急了,着人四处寻找。亲戚熟人前寻找了三四天,全没有消息。公婆慌了手脚,哭哭啼啼央及人沿赶集山路又寻了两天,也是毫无踪影。公婆傻了眼,号啕:“这到底咋去了呀?”却是全村老小没人知晓蛛丝马迹。黎娟霞苦着脸公婆前推断说:“说不定出外打工去了——前些日子他在我面前还偷偷说过要到外面城里街头讨钱去来——福昌说像他这样的残废人街头要钱容易得很!……这个天杀的。走也不吭一声,丢下我一个大肚子可咋办哩?”黎娟霞说着呜呜咽咽地伤心地哭了起来。公婆见儿媳腆着个大肚子哭得死去活来,担心动了胎气,强压住心中悲伤,劝儿媳莫要伤怀了,说,不定福昌真的外面去了,过几天,或许就来信。
可背锅女人黎娟霞生娃了也没有来过信。黎娟霞自从不见了丈夫,更加孝顺公婆,早晚腆着个大肚子,风风火火地干家务,啥苦活累活都跑在公婆前边干。就是在生娃的前一天,她还在冰水中给公婆洗内衣哩。村里妇女啧啧赞不绝口,说亏她经受得住如此大的打击,真是难得,世上再没有这样贤惠的媳妇了。黎娟霞公婆更是激动得落泪,私下里议论说真没想到儿媳在儿子不见了后越发实诚了,操心光阴了;不要看她长着刀子嘴,心底到底是慈祥善良的,真不敢想要是没有儿媳的操理,这些日子愁肠百结中怎么过!黎娟霞在村中妇女问起丈夫无下落后的打算时,泪光点点,哽咽着说自己要替丈夫生下娃,等丈夫回来。即使丈夫不回来,自己也不再嫁人,要拉扯娃长大,伺候公婆一辈子。说后掩面哭啼不止。黎娟霞真的没有走。背锅不见时,她有六个多月的身孕。此后,她辛勤地帮公婆操持着里里外外,并在公婆伤心时好言劝慰着,直至分娩。
黎娟霞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女娃没有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和背锅吴福昌一样背着个锅。女婴模样虽然还看不出来,但从嘴脸看没有她爸背锅的一毫,虽然出月那天,亲戚邻人都说这娃剥了她爸的皮了,但那只是用人情话博得主人欢心的一种客套,不是对婴儿的夸奖。黎娟霞出月后转了一次娘家,是和婆婆一道抱着婴儿去的。她在娘家住了八天后,便匆匆回来忙碌家务了,她一刻也不停歇,累得腰酸腿疼只是咬着牙关挺着。她的公婆过意不去,劝她光阴得慢慢过急不得,万一累出个病就不划算了。可黎娟霞只是笑笑。依然辛勤地做着家务。一日,黎娟霞和公公下地上击,留婆婆家里看着孩子。在田里干了一会活后,黎娟霞直喊肚子痛,钻进一处田禾中解手。黎娟霞出来龇牙咧嘴呻唤不住,手中活却没停。公公疼悯儿媳,说你回家歇着吃些药,我一个锄草。黎娟霞起初不肯,见公公一声接一声地催促,就说:“爸,那我回去给娃咂口奶,你早些歇缓,锄不完明天再锄。”说完扛着锄头走了。家里,娃娃饿得呱呱直叫唤,黎娟霞的婆婆左等右等,到中午也不见儿媳回来给孩子咂奶。她变着戏法哄孙子,却无法止住孙子饥肠咕咕的哭声,最后老妇人将自己干瘪的奶头喂在孩子嘴里,才使孙子哭声歇息了一刻。孙子吸不下奶水,旋即,更响亮地扯着嗓门哭嚎了。黎娟霞婆婆不敢抱怨儿媳,她嘴里唠唠叨叨抱怨着丈夫,抱着孙子出了门,来到邻居家,央及邻居家十岁的小儿子去田里叫儿媳黎娟霞回来给孩子喂奶。
吴老头在儿媳黎娟霞体贴入微的话语下锄着田,他忘了疲惫忘了时辰。虽然儿媳要他早歇,锄不完明天再锄,但他觉得恰当年少,稍加把劲,就锄完了。当然吴老头也有替换儿媳的意思。不知不觉中,晌午已过。眼看还有炕大一块就锄完了。吴老头正埋头狠劲锄着,忽听见有个小孩喊他。他停住手,看见邻居家小虎站在田埂上。小虎看到吴老头抬起了头,就对吴老头说:
“吴家爷,我吴家奶叫我吴家姨回来给娃咂奶哩!”
“你吴家姨早回了!”
“没有,娃饿得还哭着呢!”
“哪弄啥去了?”吴老头自语着,心里嘀咕道,“对了,可能肚子疼到虞医生家买药去了!”
吴老头思忖着拔了把草,擦掉锄头上的土,走上地埂,对虎子说:“你先回去给你吴家奶说
说。我到你虞家爷那儿寻你姨回来给娃咂奶。”说完,抄左边一条岔路,朝虞医生家走去。
吴老头初时没把此事放在心里,当他听虞医生说根本没见到儿媳时,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出了虞医生的家门,一路往家走,一路掂量着。他越想此事越不对头,事情越不对头他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拔腿跑到家里,简单地问了女人几句,放开腿往翟家圩撵。
正像公公料想的一样,黎娟霞按孙晓平(收桃的甘肃人)预定的步骤稳住了婆家,消消缓缓、安安全全地第二次跑出了婆婆家,乘火车来到了新疆。孙晓平正等着黎娟霞的到来,当他看到黎娟霞平平安安来了,兴奋地给黎娟霞告诉了杀害背锅的经过。原来孙晓平按第二次到吴家取核桃时和黎娟霞的约定,在半路上等着背锅男人前来赶集。背锅那天赶集起身早,路上没人。来到酸枣湾那段偏僻险恶路面时,突然碰见前天家里收过核桃的甘肃人歇在一棵树下。不待背锅开口,见背锅走过来,甘肃人忙起身招呼。背锅见是相识,就停住脚搭话。甘肃人说自己也要去翟家圩,两人正好同道。背锅和甘肃人边说边走,走了不到十步,甘肃人突然兜里一揣,说:“完了,我的钱包不见了。准是在那坡上林子中大便时遗失了。咱俩给我去找吧!”背锅不愿意去,甘肃人说那边草长,怕自己找不见,多一个人多一双眼,都是熟人,就帮个忙吧,我钱包里有千元干票子哩。找到钱包我给你五十元作为答谢,背锅听甘肃人出手慷慨,心想既落了人情又得了钱,这便宜谁不愿占,背锅便答应了。他跟着甘肃人到山坡上的林子中寻甘肃人尿过尿的地方,来找钱包。
背锅听信甘肃人的言语,弓着腰,拿着树枝在甘肃人尿过尿的地方认真拨着杂草寻找着。冷不丁脑后重重地着了一下,背锅哼吱都没来得及。便昏死在地上。甘肃人怕背锅醒转乱喊,一枚长钉钉进了背锅后脑,然后将背锅扔进雨水淋成的一个土窟窿里,埋上了土。
孙晓平告诉黎娟霞杀人经过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我们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以便更好地控制黎娟霞。而他没想到的是,黎娟霞在听完他的叙述后头脑中闪烁着惨忍、毒辣、恐怖。黎娟霞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黑黄瘦小的男人竟是如此的凶残。黎娟霞为了逃出婆家,她只是希望孙晓平让背锅消失掉,没想到孙晓平让背锅消失得如此惨绝人寰,目不忍视。黎娟霞感觉得到,眼前这个黑黄瘦小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黎娟霞没有退路,只得苟且屈从于孙晓平,却是心里暗暗提防着,表面上不反映出来。
在监狱中,黎娟霞在警察的“晓之以理”的攻心政策疏导之下,在女民警“动之以情”的感情慰抚之下,一月后,自卫防线崩溃,终于开口了。她讲述了犯罪经过和事实。警察感到案件的眉目已经非常清晰,可是令警察感到迷惑的是,新疆砖厂里抓到的男犯罪嫌疑人一点犯罪事实不供,并且不承认到过四川。警察在传唤被害人家属作证的同时,进一步审讯着女犯。
“按你说的话。杀人者就是砖厂带工的了?”
“是的。”
“真的?”
“真的是他!”
“那人也是当初来你村收核桃的?”
“就是。”
“胡说!黎娟霞。你要认清形势,不要再乱说一气了!”
“啊?”
“你应清楚,和你一起抓到的带工老板不是收核桃的那人。我们已经找来你公公证实了。”
黎娟霞终于清楚了警察的疑惑和问话。她当初看到根亮被糊里糊涂误抓进了警车,解释当时是不能够的,她顾了自己,情境也不容她的从容。之后,黎娟霞被单独关押单独提审。她想根亮早走了,真正的杀人犯被抓到了牢里。她想警察一再突审自己是因为孙晓平不交代犯罪的事实。没想到傻里傻气的根亮仍然关押在这里。黎娟霞想起根亮,泪水潸然流下,痛苦地低下了头。根亮是她遇到的真正倾心的男人,她希望不断地亲近根亮并表示爱意能实现她的婚姻梦想,没想到根亮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思。可能是怕孙晓平察觉吧!她想,或许怨她是个女人吧!黎娟霞苦苦惦念着,缓缓抬起头,略带嘲弄地问审她的警察:
“最初砖厂里抓住的那个青年人还在牢里?”
“怎么啦?”
“他不是砖厂老板。”
“不是?……”
“他是砖厂老板选派的带工人。”
“噢。——那砖厂老板是谁?”
“孙晓平。”
“他也就是你公公家收核桃的杀人犯?”
“嗯。”
警察至此才弄明白男罪犯抓错了。他们将女犯关押下去后,立刻组织人马奔赴新疆抓真正的杀人犯孙晓平。等他们赶到时犯罪嫌疑人早已逃之夭夭。他们和当地公安取得了联系,新疆各处设立了关卡,查找线索,缉拿罪犯。四川这边,警察通过各方面分析印证,决定放错抓的根亮回去。
根亮从牢狱中放了出来,他回想这半年来身上发生的事情,恍若做了场梦。他痴痴追忆着事情的每一个细节,丝丝缕缕,如同绣针,刺得他大脑发麻发胀。他站在公安局前的马路边上,蓬乱的头发在秋风的吹拂下,形同燃烧的火焰。天空中有一个人字形的雁阵飞过。街上的树木,叶子发黄,金光闪闪,蝴蝶样风中闪动着、扑棱着。“秋天了。”根亮心里说着,裹紧了衣服。他感到浑身发冷。根亮在陌生的街面上辨不清东西南北,茫然若失地徘徊着。他猛然记起在公安局办完手续出门时,有位女警官追上来。小声告诉他和他一起抓来的黎娟霞想见他,局里原本规定不能让犯罪嫌疑人见外人的,可她会从中周旋,让你们见一面,并说那位女犯也挺可怜的,如果你想见的话,就跟我联系。根亮听着女警官的低语,当头对黎娟霞恨之入骨,心里骂你这个骚货让我身陷牢狱,差点让我不明不白地做了替罪羊,还想让我看你!根亮当时的想法是快点离开是非之地。走得离这不祥之地越远越好。可当他来到街头马路上时,犹豫了,踌躇了,竟然自己也弄不清楚见黎娟霞还是不见。他在秋风肃杀的街头决定了一个上午,想了很多与黎娟霞有关的往事,最后拿定主意,先见见她再说。
根亮通过女警察的帮助,来到了狱中。黎娟霞精神委靡,神态颓废。她见到根亮后,失声痛哭,泪水哗哗直流,不能言语。根亮黑沉着脸来到狱中本来准备痛骂黎娟霞几句,诅咒黎娟霞是个不守妇道的祸水,但是当他看到黎娟霞可怜巴巴的模样时,一句话也骂不出口,后来竟也泪水涟涟。黎娟霞哭着说自己不想望走出监牢了,一命偿一命是应该的,虽然女警察告诉自己像她这样的犯罪情形不是主犯而是从犯,轻一点十几年后可出去。她想见根亮的原因是自己在新疆有三万元的存款,自己用不着了,应让自己爱慕过的根亮拿去。她对根亮说:“你拿去老老实实在家里娶个媳妇过穷日子去。密码是我的生日,你是知道的。”根亮听后泪不能禁,说自己只知道凭力气挣钱,不会拿别人的钱。黎娟霞听根亮说后,用泪光点点的眼睛逼住根亮,说:“你不拿去这钱也只有落进他人腰包,这钱是我凭血汗挣来的,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再说我可能这一辈子用不着钱了。”根亮沉吟片刻,说:“我是绝不能要你的钱的!……要不,我到新疆去把钱给你取来,给你活动一下,看能不能使你早点从狱中出来。”
“你太傻了。根亮!……也别费事了……你是知道我这种情况的后果的……花钱没用!”
“要不我把钱取来给你女儿吧!”
“快别说了!呜……呜……我是生了她,可我对她没有一丝感情!你如果不要——不领我的一份情,你就让它丢了算了吧!”
说完,黎娟霞把头埋在双膝里,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根亮在黎娟霞悲伤的哭泣声中出了看守所,重新站在街头。他思前想后,心里不断地强调自己,钱是绝对不能拿的。他想不管黎娟霞之前做出了什么,行为多么可鄙,可黎娟霞的心却是好的。善良的根亮倏尔记起黎娟霞说过自己不是主犯的话,也记起了善良慈祥的女警官,根亮心里一动,思考为何不把钱取来,交给女警官,让她多方运筹,给黎娟霞少判几年刑!根亮天真烂漫地想着,决定到新疆去一趟,把钱取回来,为黎娟霞少判刑奔波。
拿定主意后,根亮登上了去新疆的列车。根亮当时身无分文,是藏在车座下面来到新疆的。到新疆后,根亮一边打短工,一边根据黎娟霞的说法,寻找“红红亮亮酒店”。半个月后,他找到了,并坐在了一所雅间里,指名道姓要靳红美前来上菜。坐台的丽丽听了这位浓眉大眼的青年的要求后,不敢怠慢,立刻吩咐美美前来服务。美美袅袅娜娜风摆荷叶般来到根亮面前,她见眼前的这位青年浓眉大眼,方头愣脑,一脸严肃。美美不敢放肆轻佻,朝根亮莞尔一笑,一张菜单递过来,道:“请先生点菜。”根亮接过菜单,随手轻轻放在一边,问:“你就是靳红美?”
“我就是美美!先生知道我的名字呀?……先生好面熟啊,只是我眼拙,记不起先生哪次来过!”美美说着蹭了过来,准备坐下。
“你们这里我是第一次来,你也不认识我。”
“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只要先生常来,我们酒店的服务是很到位的,不怕我们不熟悉!”美美长发一甩,冲根亮甜甜的一笑,紧挨着根亮坐下来了。
“你认识黎娟霞吗?”根亮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美美一愕,刚才的笑滞留在脸上,停了片刻,思索着说道:“她是我老乡。听说杀了她丈夫,被公安抓去了。先生和黎娟霞很熟吗?嘿嘿,甭看她人矬矮,胖得像发酵的馍馍,可见过她的人对她还是蛮感兴趣的,先生一定也是的。对吧?”
“她是从犯,主犯是另外一个人。这次我来找你是要取回她放在你跟前的存折,为她打通关节,看法院能不能少给她判几年刑。”
“什么?”美美变了脸色,虎地从座位上弹起,后退了两步。又觉得适才的反应不妥,容颜一换,复又坐下,眉眼一挑,笑眯眯对根亮说,“你弄错了,她没在我跟前放存折!”
“没放?不可能!她亲口告诉我的,她不会说谎。”
“真的!先生你想,钱财这东西,她会让别人保管?”
根亮定定地盯住美美的眼睛,研读着美美眼睛里的内容,缓缓说道:“这钱对黎娟霞现在来说很重要,我想你不必隐瞒,再说,它不过是三万元钱,能比一个人的命重要吗?”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你会不会说话呀你?”美美生了气,站起来扭头就走,走不到两步,被赶上前的根亮用有力的手钳住了左手腕。美美急了,挣扎着,脸憋得通红,恐慌地责问:“你这人想干啥呀你?”
“告诉你,如果不把存折交出来,休怪我动粗。”根亮睁着一双豹子样的环眼,手指戳点着美美惊恐万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