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李世荣回来了。回来的另一个人是高全德。李世荣和高全德风尘仆仆,怀着无限的希望和纯挚的情感来到四川寻找根亮。四川广袤的大地上找杀人犯有的是,找一个根亮却犹如大海捞针。他们口干舌燥地几乎找遍了四川所有关押犯人的地方,花完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却没打听到一个叫根亮的在押犯人。他们失望了,夜风中站立在四川一个繁荣的城市街头,茫然失措地张目四望:街道两边高楼大厦中的霓虹灯光,放射着温馨的五色光芒;温馨而又不定的五色光芒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道路上车水马龙,亮着绯红尾灯的车辆,鱼贯前蹿,像银河中的一颗颗流星,暗淡的街头光影中滑着。整个夜色中,城市似位失眠的情人。充满着不安与躁动。李世荣和高全德在这焦躁烦扰的城市街头张大了嘴巴,呼吸急促。他们眯缝着慵倦得昏昏欲睡的眼睛不知所之。最后,李世荣仰天长叹一声,失神的眼睛中淌下浑浊的泪来。
他们无奈中决计返归乡里。
根亮妈得知情况后,再次昏厥过去。她醒转后号啕不已。她哭着说,说着哭,一刻也不消歇。李世荣霉着脸,蹲蹴在屋门前抽旱烟,一口接一一口地慌急,浓浓的烟雾口鼻中喷吐出来,整个人裹在烟山雾海之中。根明一会看看父亲,一会劝劝母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阴沉得拧得下水来。之后,李世荣一家三口接连两天没有揭锅,瘫倒在家里,哑然无迹。左邻右舍不知怎样劝解开导李家,更怕进入李家之后根明妈哭诉着离不开身,所以这几天,村民全远远地躲避着李家院门走。而左邻右舍中。根亮的不再出现,正是一个人企盼得到的结果。这人就是怀文妈。当她看到丈夫和李世荣空手归来时。兴奋得浑身颤抖。她脚不沾地地满村飞了一通,她逢人就笑,见人就说,言语甜蜜,说话温柔得像一只绵羊。邻居们不清楚怀文妈包藏的心情?对一脸笑容的怀文妈终有戒心,迎面“嗯”“啊”两句,便匆匆走开,怕在杯文妈莫名其妙的微笑中钻入其密谋编织的套子。怀文妈全村上下飞了一通后,将家务交给丈夫,马不停蹄地走向娘家。山路两边的秋田地里,经了新近的雨水,绿色的作物更为葱茏。碧绿娇嫩的洋芋玉米的叶子墨染过一样浓黑,糜谷禾穗已经尺来长短。沉甸甸风中摇来摆去,成群的麻雀翻飞在田里,欢快地喧闹着。麦后下种的荞麦嫩芽已经冒出了地皮,红嫩的株茎上挑着两瓣娇艳的新叶,多情地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和鲜洁的空气。怀文妈走了一路,笑了一路,先前崎岖的山道蓦然在她面前变得通畅平坦。她懒走的心思一发没有。她觉得道路自动跑到了身后,她几乎没像平日翻山过岭流汗喘气就已来到了娘家门前。
秋桃听姑姑添油加醋唠叨完后,乱如麻的头脑空白一片,她捂住脸蹲在地上心里抽搐着。黄狗蛋看着女儿的神情不知说什么好。他和秋桃一样一向对李世荣家淘气的二小子根亮怀有深厚的情意,可是偏染的花儿不上色。偏爱的情意落了空,机灵的根亮成了杀人放火的魔头,这使得无处寄放的情意变得又酸又涩。他心里品味着酸涩的空洞,支棱着耳朵静听着妹子的絮聒。“怕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想,“也许妹子的话有理。即便根亮再次出现,若将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个犯过王法的人。老脸横竖是无处搁的。——自己和花一样的女儿迟早会被众人议论的唾沫淹死!”他看了一眼一脸无辜老实巴交的外甥,忽然觉得养家过日子就得实实在在的,来不得半点虚假。
妹子来之前。黄狗蛋乘到木瓜屲放鹰的机会来了趟李世荣家,从小言语投机的伙伴见面却相对无言,满腹的知冷知热的话无从说起。只是你递我一锅我递你一锅地闷闷抽烟。末了,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黄狗蛋只看了一眼炕头病恹恹流泪的李世荣女人就出了门。
秋桃和怀文的亲事在八月十五这天由家长做主定了。这天李世荣正赶着黑叫驴到河阳川粜麦。根亮没有找到,欠左邻右舍的钱无论如何是要还的,迟还不如早还,省得看人家眼色,被旁人更严重地下眼观。家里没有出产,一年只指望两颗麦子,如今是指望不住了。李世荣估计二千多元即便粜了全年的麦子也是不够的,只能粜掉还多少是多少,余下的再指望秋田地里的洋芋。木瓜屲走河阳川没有宽路,沿途的道路尽是一步宽凹凹凸凸的土路,走起来浅一脚深一脚地蹒跚,不明情由的还认为这一带人全是缺脚短腿的跛子。因为这路的因素,李世荣到河阳川粜麦只能靠黑叫驴及自己和儿子的肩膀。他原准备将黑叫驴卖掉来还钱,可一想到两亩薄地,心就落下了。八月十五这天,河阳川逢集。李世荣给黑叫驴驮了一袋粮食,然后父子各挑百十来斤粮食就上路了。李世荣赶集起身早,晌午时分便回来了。父子俩滴水未进,赶着黑叫驴匆匆走下麻黄嘴经过黑鹰沟时看见黄狗蛋家人出人进,纳闷这是在干啥?此时,正好黄狗蛋衔着旱烟锅出来撒尿。黄狗蛋抖抖索索撒尿时一眼就看到李世荣父子逶迤下麻黄嘴来。黄狗蛋系着裤带等李世荣父子走近,招呼父子俩到家里喝口水去:
“你父子俩吆着驴这是咋去呢?”
“粜麦。”
“来家喝口水!”
“你家这么多人是干啥着呢?”
“这是给秋桃喝定亲酒哩!”
李世荣一愣,看着黄狗蛋,问:
“谁家?”
“她姑姑家。”黄狗蛋说着上前牵拉黑叫驴,准备拴在桃树上,请李世荣父子到家里去。
“不啦!不啦!”李世荣黑叫驴屁股上狠狠擂了一拳,黑叫驴一惊吓,尾巴一夹,蹿离了一箭距离,李世荣“吁吁”吆喝着追了上去,将黄狗蛋晾在一边。黄狗蛋后面“哎”“哎”喊了几声李世荣,李世荣也没回头答应。
农活是永远也干不完的。秋风一吹,满树的黄叶开始迎空旋转着凋零。坡头崖屲的衰草,瑟瑟缩缩地断成残屑废茎,西风中稀稀落落地飞。这时候,是农人除春耕、夏收之外的最忙时节。秋田要往家里收拾,麦子要在霜降前种到地里,消缓不得的。李世荣和儿子根明挖完洋芋,掰完玉米,将洋芋蔓、玉米秆码攒在地头,连着地里种小麦。——如今欠了一屁股债务,地没有歇缓换茬的闲暇。这日李世荣父子正在地里忙活,瞥见永贵站在田垄上,李世荣看了一眼永贵,低下头继续忙手中的活,根明过意不去,问永贵:“你啥时来的?”
“昨黑了。”永贵走过来给李世荣发烟,李世荣接住夹在耳朵上,转过身走掉了。永贵心里不暖和,脸上却仍在笑着,问一旁的根明:“根亮还没消息?”
根明“嗯”了声,心里有点悲切,扭头捆玉米秆去了。永贵晾在地里,心里骂:“好脸贴到驴尻子上了。”其实,李世荣一家自根亮出事后,都变得沉默寡言,满腹心事,忧心忡忡,没有丝毫对人不睬不理的动机,倒是这种没有动机的表现,使李世荣一家离亲戚邻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永贵刚回来,人前马后一副笑脸,心情很是舒展,村头巷尾,爷长爸短,见人就乐呵呵问候。这也是其自从招赘进木瓜面就生成的性情,也是其能在排外思想严重的木瓜面生活得坦然的先决条件。然而,永贵乐呵呵笑了两天,就再也笑不出来,脸上舒展的肌肉再也无法晴和。永贵家里开始鸡飞狗叫,摔盆子砸碗。惹得好事的乡邻偷偷地站在永贵家门前的一处高土坡上不住地窥觑。乡邻议论来议论去,最后肯定永贵女人和黄武英的事永贵知晓了,当头又奇怪谁将这类事透露给了永贵。
然而,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不管是谁透露了这一引起家庭纠葛的消息。永贵家的折腾总是不能避免的,且愈演愈烈。慢慢地,永贵家里小声的打骂变得气焰高涨,高声大嗓的争吵中时常伴随着撕肝裂肺的号啕。须知永贵女人也不是饶爷爷的孙子。乡邻偷偷听见永贵女人在男人打骂中也毫不示弱,抓得永贵脸上红一道紫一道的。永贵出门常“狠”着声,眼睛露着凶光,像一匹红了眼的饿狼。有天,邻舍的几个女人看见永贵铁青着脸到崖面上割来了一捆猫儿刺。邻居问永贵割这猫儿刺干啥,家里又不缺柴烧。永贵百问不给言语。夜里,邻舍听见永贵女人杀猪一般地尖叫,永贵的两个儿女也吓破了胆似的,死父殁娘地哭得黑天黑地。哭声震天动地,长久不息,邻居终于在抬起村庄的哭喊中坐不住,说莫非这狗日的永贵也学根亮杀人,慌得鞋子也来不及穿,跑到永贵家门前。抬门倒窗进去,发现永贵女人赤裸裸不着一线,被捆束在猫儿刺里面。痛得满地上打滚,喊天呼地地哭。永贵则坐在一旁,冷笑着,吸着一根烟卷看着。两个儿女吓得浑身筛糠,缩成一团,哭得泪人一般。邻居们骂声:“你狗日的永贵要出人命了你!”急忙解开猫儿刺将永贵女人抬到炕上。永贵女人浑身鲜血淋漓,扎满了尖利的猫儿刺;永贵女人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七邻八舍的女人们点来灯盏,用针一根根从永贵女人的身上剜刺,整整剜了一夜。
永贵女人在炕上躺了半月,多亏几个好心的乡邻妇女照顾,才勉强能够下炕走路。不知永贵女人是否在灾祸中失去了言语,变成了哑巴,反正她此后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完全能走路后,有人见永贵女人经过村庄走进了黄武英的家里,没见出来。永贵这天到田里担洋芋蔓去了,回来不见了女人身影,家家户户寻了一个遍,才在黄武英家看到了女人。永贵便和黄武英厮打起来。
根明在村长高全德的呼喊下也来劝架,可他一来,竞参与了打架。
根明撵到时,永贵和黄武英已被众人劝开了,可两人的谩骂却刚刚开场。永贵理正得势,戳着黄武英的鼻尖,喋喋不休地骂着:
“你毬硬着打得光炕响,咋不让你爸给你寻个着?来招惹别人家女人!”
“我招惹了,你怎么着?”黄武英理亏,嘴却不软。
“你和根亮一个路数的货,迟早有人管你这杂碎!”
永贵气晕了头,牵扯上了根亮,这让前来拉架的根明心里万分气恼。根明两步走到永贵跟前,愤愤地质问:
“我兄弟咋啦?”
永贵正在气头上,不加考虑,脱口骂道:
“也不是啥好货!”
根明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窝火,怒不可遏地抡起拳头,照永贵鼻梁上就是一拳。永贵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下来。永贵顾不得痛疼。鼻子流着血,扑上来和根明扭在一起。围在四周的乡邻见这两人又乌鸡一样斗在了一起,忙手忙脚乱地聚上来劝解。可两人怎能劝解得开,非要让对方认清楚自己不行。两人直打得精疲力竭,浑身衣服撕扯得一绺一串,沾满鲜血,才在村民的劝解下松了手,瞪着充血的眼睛仇恨着对方。喘粗气。
根明没有拉架反而和永贵打了一架,回去后被父亲臭骂了一顿,说:“连你也不安分守己了,高兴着咋啦?”根明见父亲生了气,肚里虽有千言万语,一时说不出,低头听任父亲斥责。
永贵女人樱桃当日被年长的支撑得起村里脸面的人劝了回去。樱桃人虽然回去了,七魂九魄却早离了身。她一到家里,洋洋呆呆,瓷眉呆,眼。她的头脑中一直闪现着锋利的猫儿刺,以至于抱柴做饭时,常看花了眼,将柔顺的柴火看成是猫儿刺,凄惨地尖叫一声,浑身抖瑟瑟缩在灶边的旮旯里不敢出来。樱桃这段日子一直嘴唇发青,眼发直,脸发白。可她似乎习惯了永贵的呵斥,将永贵的话变得不闻不问,并经常偷偷溜到黄武英家里去,尽管永贵找回她时既骂又打。有次,永贵在女人腿上倒扯着经过村里,女人头发撕掉了几撮子,衣服擦破,脏成了泥团。可女人那份以柔克刚,以软碰硬,和男人斗争到底的决心却比铁砧还硬,这种沉默中进发、潜伏中蓄积、忍耐中奋发的力量会将任何强悍吞噬掉,任你有多少本事,却是使出来用不上,用上了却不管事。正如左邻右舍年老的人对毫无办法可用的永贵说的那样:“再不要打骂了!心在她心窝里长着呢,你即使把她打得瘫到炕上,人家心不改了,你也是枉然!好话当金子使唤,你慢慢好话劝导吧!”村民的话从经验上说是对的。永贵不再蛮干了,他心里窝着熊熊烈火,表面上却不愠不火,女人面前好言慰藉着,就差跪下叩头赔罪了。一面,他请来高全德等头面人物,登上黄武英的家门,比贴着说了好多善言善语。他言语之外的意思也很明确,即求黄武英莫再纠缠他女人了,若再不规矩,就请村里干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