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世荣老汉在河阳川把两个儿子送上去新疆的车时,就明显感觉到天快黑了。其时虽是晚春,天气日渐温暖,但山里的季节才使泛绿的树枝吐出乳黄的嫩尖;寡白的太阳,一靠近西山,立马就落。李世荣老汉不自觉抬头朝河阳川东边的远山望了望。东面的远山已蒙在淡淡的雾霭之中,宛若兽脊,隐隐约约见家乡喇嘛故堆山头的树木如头顶的发丝。黑乌乌的一簇,定定的邈远。李世荣老汉无暇考虑,扭头牵起那头忍辱负重已十个春秋的黑叫驴,放开脚步朝家里走去。脚步一动,黑叫驴脖下的那串老鸹铃旋即“呛啷啷”一路响起。
李世荣老汉是东山木瓜面人。木瓜屲算起来距河阳川三十里路程,但走起来不下四十里。从河阳川起脚,十里川道路后,沿着细如发丝陡如刀刃的长尾巴梁逶迤而上,忽左忽右,绕二十里羊肠小道,至麻黄嘴下一小坡,上一大坡,才能到喇嘛故堆。李世荣老汉的村子就在喇嘛故堆的背面坡上。李世荣老汉一路小跑,紧走慢行,到长尾巴梁时,鲜如红果的太阳已靠近了西山。一道残阳,西山顶上,透过一款浓云,吐着黄金的蚕丝。光洁甜润的霞光,映照出五彩驳斑的团云,深深浅浅,飞满了天空。李世荣一走上山梁,橘红的柔光如同蛛丝飘落,抖了长尾巴梁一地、一草、一树,也飘落了李世荣老汉一身。李世荣老汉此时还穿着青色棉袄,他在红黄的霞霭中觉得分外暖和,他一边走一边解下棉袄,披搭在驴背上,只穿一件白布坎肩——坎肩已被汗水污浊得苍灰一片。脱了棉袄的李世荣觉得浑身来劲,步履轻快,他忙里偷闲装了锅旱烟。一路吸着。
长尾巴梁原是北后面到河阳川的必由之路,现已废弃,人迹罕至。但曾经被贩粮的商旅磨蹭得光滑的山道和沿途躲风避雨的山洞仍使李世荣老汉有几分激动,他清楚记得少年时跟随父亲偷偷贩粮的情景。那年月,粮食像金子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而河阳川肥沃的土地只使愚昧的百姓张大了饥饿的嘴巴,他的父亲李满福老人便和几个机灵人到北后面偷偷贩运豌豆,赚了一些省内使用的粮票布证。李世荣老汉一想到父亲,心头便充盈着无限的伤感,他至死都难以忘记父亲因贩粮食而被囚禁饿死的惨景,但是他想父亲是个正道商人,也是个机灵的农人。他记得父亲贩粮时肩掮粮食手扶弱驴的艰辛。也记得父亲三天不吃不喝嘴唇烧起的燎泡。李世荣老汉长尾巴梁上的哀哀怨怨使他走崎岖山道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而纷乱,致使那头在老鸹铃有节奏的旋律中脚步稳健的黑叫驴跟上他有点吃力。李世荣不得不将黑叫驴错让到前面,折条柳枝,自己在后面吆喝着赶路。那牲畜着了柳枝的鞭策,奋蹄小跑,敲得青石板路“当当”地响。
长尾巴梁的路李世荣老汉走得很快,快到麻黄嘴时,西天的云霞还在紫红的光中燃烧。麻黄嘴灰中透红、红中见绿的杨树、柳树、槐树的点点叶芽,浸润着云霞的光泽,生机盎然,惹得黑叫驴频频顾头环脑。李世荣老汉急于赶路,一条柳枝落落扬扬,吓得黑叫驴夹着尾巴,走得急一阵缓一阵。正当李世荣老汉的秃顶从麻黄嘴的高丘上显露出来,着了晚日的霞光,红光熠熠时,蓦然,“扑沓”一声,李世荣老汉感到头顶一阵急速的风灌进脖颈,一惊问,插在脖颈处的烟袋和烟锅不翼而飞。李世荣抬头一观望,见一只鹞鹰掠翅于头顶。那鹞鹰不待李世荣老汉回过神来,翅翼空中一拍,霞光中一纵身,掠一丝云彩,翻过麻黄嘴不见了踪影。李世荣老汉将手从脖颈上缩回,立了立,不轻不重地骂了声:“这老不死的棺材瓤瓤子!”背起手,急步向距离自己一箭之遥的黑叫驴追去。
李世荣老汉急行了一处绕崖陡道,然后放慢脚步,挨过麻黄嘴,嘛喇故堆便豁然呈在对面。李世荣松了口气,想天虽麻了下来,然而,后一段路是宽畅的,也是日常走惯的,摸黑也不碍事,便悠悠然赶着黑叫驴深深浅浅地一路走去。正行处,斜坡树林崖畔一个苍浊的咳咔声将李世荣钉停在地上。李世荣睃目张望时,见一灰白胡须的瘦矍老汉吸着旱烟朝着他笑,瘦矍老汉身边斜插的长竹竿顶上,缩着一只鹞鹰,一动不动。李世荣老汉一乐,笑骂道:“我还道你的馒头都吃了,谁晓得你还赖在世上混天日。”那瘦老头一听,呵呵笑着立起身,将插在地上的长竹竿拔扛在肩上,朝李世荣走来。那只鹞鹰受了战栗,扑棱着翅膀从竿头滑落,空中打了个旋,落到瘦老头握把竹竿的手臂上,翘头探尾,努力稳稳站住了。瘦老头从斜坡上下来,重又笑开了,道:“长尾巴梁现时没狼了,要是当初,怕是要吃你的馒头了。”惹得李世荣老汉也一阵笑。
这瘦矍老头是麻黄嘴坡下黑鹰沟人,姓黄,小名狗蛋子。李世荣少年时给队上放羊,本山没草,常到长尾巴梁来放,瘦老头那时也放羊,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那时,两人放羊常常在梁面上撕闹,因此很是熟悉,只是近几年养家过日子,不常见面,但瘦老头的闺女秋桃,幼年丧母,一直在李世荣村的高全德家长大,瘦老头想念女儿,常到木瓜屲来探望女儿,瘦老头和李世荣便也时不时见面。更重要的是,瘦老头过沟来看女儿时,便会来和李世荣闲侃,一来二去,两人也便成了故交。——黄老头剜了锅烟,喂到李世荣嘴里,煤油打火机两磕,腾起一簇蓝色火苗,遮风给李世荣点燃,手两摇,将火熄了,说:“这晌靠瘾,忘了带家当,见长尾巴梁上来了个人,一看走手,就知道是你。”
“不怪不怪,”李世荣见说,连连辞让着说,“你这鹰还是当初那只吧!”
“那只早被显贵家猫喋了,这是堂侄子关山里前年弄来的鹞娃子。”黄老头说着捋了捋鹞鹰的羽毛,显见得很是疼怜。
“调教得很是利索!”李世荣也捋理着鹞鹰翎羽,赞道。
“是吗?”黄老头得意地一阵爽笑。
两人一路寒暄,边走边聊,转瞬已到黄老汉家门口。此时。黄老汉家门前一棵胳膊粗的桃树下,站着一位穿着红夹袄黑裤子的女子。女子十五六岁,细眉嫩脸,身材高挑,俊秀娇柔。她正向沟对面山上眺着,听见人声,女子转头一看,随即埋怨道:“爸,你整天地闲溜,这半夜了还慢腾腾地不往家走!”黄老汉一听,乐了,扯了李世荣一把,说:“你看你看,这女子说话总是……”
“她是……”李世荣不解地问。
“你不记得了?——她是咱家女子秋桃!”黄老汉得意地说着,拉过女儿,向女儿说,“秋桃,这是你李家爸。”
秋桃笑盈盈上前,甜甜地叫了声“李家爸”,李世荣才大梦初醒。失声说道:“两年没见,都出拓成大姑娘了。我眼拙,没认出来。”李世荣的话惹得黄老汉又是一连串的爆笑。秋桃则有点不好意思,扯着衣襟羞红了脸。
对于秋桃,李世荣是清楚不过的。秋桃的母亲原是解放初名声显赫百十里以外的高家堡子高地主的长孙女芸香。高地主在戴上帽子后,全家遭殃,人丁破散,芸香被本村李老三领养了去。李老三原准备让芸秀做童养媳,不意儿子李瑞丰在那年父亲将要给他暖床时在东峡炸石拦坝被飞溅而来的石头击碎了头,当场猝死。李老三夫妇便对芸香的态度有变,动辄拳脚相加。天下饥荒那年的青黄不接时候,李老三夫妇索性将芸香从家里赶了出来。芸香被赶出来后在附近几个村子乞讨。她饥一顿饱一顿,没有半年,一个少女便落得个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瘦骨连肷。那年月,家家户户缺吃少穿,施舍大多数是爱莫能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黄老汉黄狗蛋那时住在麻黄嘴下的一口破窑里,靠架着鹞鹰给生产队照看糜谷挣工分。那年秋天,一天正午时分,炎炎的太阳红朗朗悬在空中,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很快消失了身影,回家吃饭去了,只有黄狗蛋汗流浃背地在庄稼地里吆喝着他的鹞鹰。黄狗蛋只穿着汗坎肩的臂膀晒脱了一层皮,脱了一层皮的胳膊斑斑驳驳的如同阳光下的树阴。那年月,队上秋庄农多,夏田少;糜谷多,小麦少。成片的糜谷在秋风中沉甸甸地翻着绿浪,使饥饿成癖的农人心头乐开了花。但是,一群接一群的麻雀黑压压在田间聒噪,成群结队地翻飞着裹来裹去,糟蹋的糜谷麸皮落到地面上能用手掬上。生产队队长为此将黄狗蛋训了个黑籽红瓤、昏头晕脑。一向嘻嘻哈哈、闲散惯了的黄狗蛋,这次不敢怠慢,天麻麻亮就放鹰,晚上鸡木眼才收鹰。但那年月,不知生了哪门子瘟,即便是学生都加入除“四害”的队伍,杀死的麻雀像灯笼样从村头挂到了村尾,祸害庄稼的麻雀却越来越多,清晨每家草棚下的雀粪能装两簸箕。黄狗蛋的鹞鹰每天累得一停下就只出粗气,胸脯一张一翕扇得很是厉害,可是生瘟的成群结队的麻雀,鹞鹰追到东山,它们就“嘟嘟”落到西山,鹞鹰追到西山,它们又“嘟嘟”落到东山。气得黄狗蛋日娘倒老子地骂,骂也毫无效果。后来,黄狗蛋认为是天时,这麻雀是老天爷派来收粮食的,他从小就听说玉皇大帝听灶君言民间用白面给小孩揩屁股而下令五谷神收粮掐穗的故事,他想这又准是谁在世间遭罪了,不然,怎么麻雀连吃它的鹞鹰都不怕了!有了如此想法,黄狗蛋虽放鹰收鹰的早晚时间没变,但积极性却大大降低,大打折扣,他每天只是辛勤地例行公事,在村长能听得见的田间地埂,大声地喊唤鹞鹰,鹞鹰却有时一整天在他的竿头歇着不放出去。这日正午,黄狗蛋放鹰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他好不容易熬到田野中空荡荡没有一人了,便收起撂鞭,朝村中大声“嗨”“哎”空喊了两声,移步凑到麻黄嘴破窑的家里舀了瓤凉水站在窑前往肚里灌。喝水当头,黄狗蛋见终日村头乞讨的芸香倚着他的破窑前的一堵矮墙正怯生生地盯着他看。黄狗蛋没有多想,走过去,将半瓢水递给满面苍灰的芸香喝,自己回身将竿头的鹞鹰解下,走到窑前一棵麻秆粗桃树枝上拴着。芸香端起水一气喝尽,执着水瓢站着不动,似乎没有喝够。黄狗蛋见故,拴着鹞鹰朝盯着自己愣站的芸香说声:“窑里还有水。”芸香咬了咬干燥的嘴唇,小跑步趋进窑洞,舀了瓢水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