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走正门,以往肃穆的朱门已是血迹斑斑,甚至让她畏惧。
从后门走了出去,拐个弯便至苏州城最繁华的街道——寺街。
这条街道正中被一寺庙截断故得此名。古来少有寺庙处于闹市之中,但此天宁寺便取闹中一静,只求来人能在俗世之中找寻一颗本心。寺庙的墙外可以看到一棵已冒出墙头的菩提,在四周灰暗的瓦屋中彰显一抹绿意。
朱府被洗劫一空,柳叙槐如今自是身无分文。她想起了戏楼,但如今她经历良多,却又觉得那处太过虚幻,实在不适合自己。
漫无目的地走在阔别良久的青石板路之上,仿佛一切都变得陌生。她的家没了,丈夫没了,阿鹿没了,她还剩下什么呢……
不知不觉中她恍惚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光华下的牌匾,誉满楼。
走进去,再没有谄媚的小二上来招呼,取而代之的则是旁人的窃窃私语与不同一般的目光。
她轻笑,眼睛大幅度地弯起,像是毫不在意,径直走到离叶继最近的桌旁坐下,如那日一般用手撑起脑袋,含笑看着他。
他却是一愣,记不清上一次见具体的日子了,只是觉得她的变化很大。
她该是傲慢、不可一世的,现今眉宇之间却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忧愁。
“说起这位风公子京中之人无可是人不知了……”
优雅的嗓音陆续传来,人总是这样,只要灾难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便终究不会在意,依然在此悠闲地吃着茶,听着大书或是跟着评弹小调浑然忘我地哼着曲子。
讲述情爱的故事永远少不了美艳的少女与富庶的公子,缺不得今生只你一人便可。
或许以往她还会抱有一丝幻想,如今却早已没了这份兴致。只是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受的一切便都化作倦意,朝她缓缓袭来。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时,她才悠悠转醒,睁眼便瞧见叶继凑过头来观察着自己。她揉了揉眼:“讲完了?”
叶继对于她的遭遇自然有所耳闻,但只是离远了些,正经地回答道:“是。”谁知却惹来她的一笑。
吴老板此时也是赶了过来,看见两人似是正在交谈,柳叙槐虽笑得随意,但看在他眼里则是分外扎眼,当下就以为这女人是成了寡妇还没几日就指望着要巴上叶继了,叶继这孩子虽然老实,但也不是谁说欺就可以欺的。
吴老板面有不悦,语气也就跟着差了些:“叶继,你平日都不爱耽误,今儿个怎么就愣在这儿还不回去。”
叶继也想起来家里有小吉还在等着自己,他虽能照顾自己,但毕竟还小,故此他每日说完书后饭也不留下吃一顿,就会回了去,今日倒真的是有些晚了。
柳叙槐自然是明白吴老板的意思了,但她也不恼,甚至觉得这吴老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也是真心替叶继着想的,毕竟自己一个寡妇,要是被别人看去了,倒是真的拖累他了。
他走了,虽然临走之前还愧疚地看了自己一眼,她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子和耳坠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便也离开了,去了当铺,那掌柜的自然知道她是谁,明明是上好的羊脂玉簪子和坠子,只堪堪当了三十两。
走到东街的一处矮房子前,敲了敲门却没有人答应,她只能跨过矮得几乎看不见的门槛走了进去,往里面四处看了看,“有人在吗?”
听到声音后出来一个黑瘦的小女孩,见了她也不说话,从里屋里露出半个身子,睁着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还有些怯意。
正要开口询问,却从旁边一个屋子急匆匆走来一个男子,同样是黑瘦黑瘦的,见了那小女孩便破口大骂了起来:“你这小兔崽子,让你有人来了就叫我,你傻愣愣地杵在那儿做什么!”
女孩似乎受到了惊吓,嘴巴扁了扁却硬撑着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害怕地看着男子。
实在看不过眼了,柳叙槐便开口说明来意:“阿信大哥,你也该知我的遭遇了吧,夫家被人洗劫一空,也没剩下几个银子,你能否给我去找个乡下的小院子,不需要太好的,只能给我个容身之处就罢了。”
这阿信算是苏州城挺有名的伢子了,找下人找店面找房子,没一个办不成的,而且结果也往往都让人满意。
他早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是谁了,合计了一下她的现状,知她也是买不起城里的院子,只能去乡下地方瞧瞧有没有人家肯卖了。
“姑娘放心,我阿信办事自有分寸的。”想了想他便拍了拍胸脯答应了。
柳叙槐福了个身,“如此便等大哥好消息了。”嘴角微弯,漾出一泉暖意,竟是让阿信都看呆了去。
他的办事效率果然不能小觑,不过三日,终于找上了暂时住在誉满楼的柳叙槐。
“这么快便有消息了吗?”这几日她想了想,便去买了几身粗衣,当去了身上的华服,但依然挡不住骨子里流出的万种风情,看上去仍是饶有韵味。
阿信抱了一下拳:“自是寻到了。”但立时又十分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处乡下小地,不要委屈了姑娘才好。”
她淡笑如虹,“有个容身之地已是让我万分庆幸了,怎么还能奢求太多,如此便要谢过阿信大哥了。”
小院子是一户人家刚要迁去外地,正好想要找人盘出去,故此要价也不贵,只十两银子而已,阿信问她是否要看下院子再作决定,她却笑着摇了摇头。
一并给了他辛苦钱和房钱,她又去苏州城里转了转,去平日从未走过的地方走了走,但此时不必彼日,生了如此变故,心态却早就变了甚多。
不经意间经过朱府,朱门已经被贴上了两张长长的封条,显得格外冷清的样子。没有多留,她从不喜这里的环境,若是可以重来一次,当真是再也不会有了当初的选择。
一直这样悠闲地逛到了傍晚,在护城河边的小摊上吃了些小馄饨和面点,去置办了些褥子之类的东西,她才去了阿信说的那处院子,因着那户人家昨日刚走,且没有带走这些个笨重的东西,所以看上去相当整洁,但她毕竟未自己做过这些,光是铺好卧榻就已经有些累了,粗粗洗漱了一下,睡了过去。
第二日快巳时她才醒来,一睁眼却恍然如梦,过了甚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深呼吸了一下,便麻利地穿好衣服出去打水。
拎着木桶到了井边,只见那出有个小男孩正弯着腰,呲牙咧嘴地往外拉系桶子的麻绳,他毕竟还太小,慢慢一桶水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重了,摇摇晃晃拎上来也只剩半桶了。
不知是谁家狠心的父母,孩子还这么小,就让他出来打水了。
柳叙槐看着他见了洒了半桶水后委屈的表情,心中不忍,便凑上前去想要拿过他手中的绳子,男孩往后一缩,戒备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友善地一笑,“我只是想帮你打一桶水。”
小包子将信将疑地将手里的麻绳交到她的手上,她也不多言,放下自己手中的水桶,将他的从井口慢慢地放了下去,上下几下便注满了一桶,平稳地拎了上来,小包子一见果然是满满的一桶,立刻也开心地拍起手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门牙。
她又给自己打了一桶,但见那小男孩还是没走,有些奇怪,“怎的还不走啊?”
只见小包子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我等姐姐一起走。”
柳叙槐不禁轻笑,这孩子还真好骗,只是给他打了一桶水就对自己这么信任。
她好似开始喜欢起这里的生活了。
“你叫什么名字?”柳叙槐见他用两只手拎着桶子,走得踉踉跄跄的实在吃力,就也主动帮他提了水,但她毕竟一名弱质女子,提着两桶水也甚是勉强,只能跟他聊起了天分散手臂的酸痛。
“我叫小吉。”小包子现在两手空空,自然是无比轻松。
她看着他欢快的模样,心中也是欢喜,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一路磨蹭,不时踏一踏地上的泥,拔一拔路边的草。
两人走了一会儿柳叙槐又发现不对劲,这小吉怎么一直跟着自己,自己眼看都要到家了,“小吉的家也住这里吗?”
他两眼一弯,“对呀。”
到了院子门口她才发现,原来他是真的没有说谎,这小吉的家竟然就在自己邻壁,两家院子只一条羊肠小路相隔。
送他回去后,她回了院子放下水,却一时犯了难。洗衣扫除她是会,可这做饭她却是从来没有碰过的,如今一没有食材,二没有手艺,怎么吃上饭倒是让她不知所措了。
踌躇了片刻她还是打算去城里买些东西回来,刚要起身,却听得外面有人好似在叫些什么。
打开门朝院子外看去,约莫只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远门外朝里问着:“有人吗?有人在吗?……”
还未等她走上前去,那男子就开了口,“姑娘今日帮了我家小吉大忙,我特地来道声谢的。”
虽看不清他长相,但柳叙槐却忽的怔住了。
这声音,还是依旧温润悦耳,却是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