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大轿,正室之位,成了苏州城里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无论到了哪里,人们无一不在谈论,最有名的戏子柳叙槐嫁人了,嫁的是首富朱大官人,而且还是正室之位。
晚间,朱醉带着一身酒气,看着端坐在床榻之缘的柳叙槐,不禁眉开眼笑:“叙儿,你终是我的人了。”
柳叙槐抬起头,胭脂让她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娇艳欲滴,红唇慑人,更添一丝妖媚之气,她笑,灿烂无比,生生地将月光与烛火都比了下去:“官人,柳叙槐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
这作戏,她自然是比谁都熟稔,也许平日里装的太像,连自己都忘记一切都是假的,她竟也觉得自己仿佛是开心的,于是她才笑,是那种很开心的笑。
随之便看见他如同猛兽一般扑来,柳叙槐感觉到一阵针刺一样的疼痛袭来,她却笑的更甜,眼角却倏而滴下一条清泪,烫伤了心底某个位置,枯萎,腐烂。
要说欢歌细语,自是戏子无情。风华绝代半生,偷的真心无数……
罢了,罢了……
王大官人给了柳叙槐正室的地位,想来心中也是有她的,虽家中已有两个妾侍和一个通房丫头,这段时间却是夜夜宿在柳叙槐房中。
“夫人,您怎么瞧着不开心的样子,看你愁眉苦脸的,旁人见了还以为大官人冷落你了呢。”小鹿自她嫁来,自然也是跟随而来,这称呼当然也已经不同以往。
柳叙槐还是眼睛微眯着看着前方喃喃自语。
“世人只道我嫁入富硕之家,后半生自是吃穿不愁,日日穿金戴银好不快活,却不知其实只是被关进了牢笼,只不过这牢笼是用金子与白玉搭建而成的罢了。”她看进小鹿那双依旧湿漉漉的眼镜,“小鹿,你可否听过那金丝雀的故事。”
“嗯?是什么故事,夫人快讲。”一听到有故事听,小鹿双眼变得亮晶晶的。
“说啊,从前有只金丝雀,它的歌声分外动听,皇上听闻了便命人去捉来,吩咐用时间最好的金玉为它筑巢搭笼,可任凭那牢笼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一个牢笼而已,金丝雀自从被关了进去,自是再也无开口过,皇上见它无用也无计可施,放了它却又不舍,慢慢地便将它遗忘……”她摸了摸小鹿的头,“你还小,自是不知道,这世间当属男子最是薄情,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住,你要做的一切都只能为你自己,也只能相信你自己……”
“夫人……”小鹿有些似懂非懂,但却知道夫人此刻很是伤心,便不再做声,悄悄退了出去。
叶继如往常一样来到誉满楼,好多日已然过去,他也知她已经嫁人,自是不可能再来外面抛头露面,来这誉满楼听大书了。
想起那日,想来她想听那故事也是有原因所趋,他却不知她快要嫁人。人在红尘,诸多身不由己,若是提前知晓,他一定会把那故事讲了,也不必如同现在一般遗憾了。
也不知,如今她可还好。
叶继却又笑着摇了摇头,她自是好的,嫁给了这样的人,又是正妻之位,能有谁能欺负了她去……
入夜,月儿悄然而上,大地覆上一片雪华。
“大官人,我明日想去街上转转,不知道可以否。”柳叙槐卧在朱醉的怀中软软地说道。
“哦?怎的忽然想去了,家中不好吗。”以前他不管,可柳叙槐现在是他的妻,他自是有些不喜她出去抛头露面。
“没的,只是想去看看,家中固然好,看多了未免索然无味,明日我带着小鹿去,她自会照看好我。”
“嗯,如此也好……”还是怕恼了娇妻,朱醉只得点点头答应。
第二日,柳叙槐没有打扮得多艳丽,只叫小鹿简单地给自己绾了一个妇人的发式,再配上一只金色的流苏发饰,便出门而去。
来到久违的街道,柳叙槐的心情仿佛也轻松了下来,有认出她们的路人对她们指指点点,但她也不甚在意,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来到了誉满楼前。因还没到吃饭时间,里边也只零星坐着几个吃茶聊天的人,当然也不见那日说书的人。
她踌躇了片刻,也轻轻踱了进去。
“柳姑……啊,朱夫人!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稀客,里边请里边请。”小二一见是近日风头大起的柳叙槐,还不小心差点叫错,颜情微窘,就想着带她去雅间好好伺候着,但见她只摆了摆手,知道她不愿,便连忙给她看了座,拿袖子擦了擦桌子,又命人斟上了上好的毛尖。
“小二哥不必麻烦了,我也早不是当然那个柳叙槐,我自己坐着就好,来几个我爱吃的甜点心吧。”柳叙槐客气地一笑。
“哎,好嘞!”小二乐呵一笑,把布巾甩在肩膀,吆喝着走开了。
柳叙槐手指微曲捧起黑磁茶杯,杯口扬起袅袅细雾,衬得她的脸庞更加朦胧,指尖的殷红丹蔻如今也不复存在,但她的手指洁白,却不瘦的让人不适,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无君来也无羹,她这一生,该是没有机会亲手为人做羹汤的机会了吧。
柳叙槐小口品茗,眼角却无意扫到不远处的一桌人的身上,他们虽着当地人的服饰,但眼神与肤色却跟这苏州城的人有些出入,再隐隐听到他们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时的口音,便确定他们是外人无疑了。
当今世间不甚太平,边境更是有流寇屡次侵犯,再加上有些地区连日饥荒,城中的乞丐日日增多,但看这几人中有一位似乎是个领头模样,脸上还有一道清晰的刀疤,柳叙槐隐隐觉得他们并非善类。
再不敢在酒楼多待,柳叙槐也没有了吃点心的心情,只让小鹿去匆匆付了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今日,倒是没见得那说大书的,柳叙槐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只是为什么遗憾,连她自己仿佛都不知。
在街上转了转,又去了布庄挑了几匹上乘的好布回去打发那些不安分的妾,再挑了一些平日里可以用来解闷的闲书异志,眼见日头也低了,就回了朱府。
刚到朱府,便见朱醉已然候着了,见柳叙槐带着小鹿回府了,就径自迎上来.
“叙儿,怎生回的这般晚啊,这日头眼见就要落下来了,你和小鹿两个女子容易被坏人盯上,下次可莫要再这样了。”见他的表情,似有一些不悦。
“是,大官人,这些我自然省得。这次是我不对。”见朱醉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自己两下,却并不说话,柳叙槐的心中不禁一阵凉意,这是一种猜忌的眼神,她……自是懂得。要说戏子最擅长是演,其次便是察言观色,这朱醉眼中的色擦她看得出来,这是……在怀疑自己啊。
用晚膳时,朱醉难得没有对她嘘寒问暖,夜间虽宿在她房中,却也是没有碰她半分。
“大官人……”背着卧在里侧的柳叙槐悄声唤他,却听他动了动,又有些不耐地问道“什么事?”
“无……”
一夜无话,但柳叙槐知道,必是有什么,已经不同了……
“你竟又想出门?”这日见天好,再加上自己的胭脂水粉也已经用完,柳叙槐对于这个却是执着,从来不经他人之手,只想自己去挑些中意的颜色,便又开口跟朱醉提了出府之事。
“大官人,有何不妥吗……我保证不会再向上次一般迟了。”柳叙槐不知朱醉为何这般生气的模样,还道是因为上次自己回来迟了的事情。
朱醉面有迟疑,但终究还是允了,柳叙槐虽心中感到奇怪,但也不欲多想,有时候有些事情想的太多,于人于己都是极其不好的。
与小鹿到了街上,一家胭脂行鹤立鸡群,门庭若市,这便是这里最有名的醉香阁。这里的胭脂细腻且淡香,不似别家进门便是扑鼻而来的莺燕之味,以前柳叙槐便总是来此,与这里的老板也是有些交情的。
如今嫁了人,也再不能选些以前钟爱的艳色,而且心态也不如从前,所以她只挑了几盒淡粉的桃花胭脂便结了钱,却不是很想这么早回去,不知不觉走上街逛了逛,回去时却已经又是又近黄昏。
人说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她以为自己早就看开,却仍是算错了一着。
回到朱府时,却不知为何府里的下人都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看上去不禁有点鬼鬼祟祟的,待来到鸳鸯厅的后室,却见朱醉面色凝重地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正满脸愠色地看着自己。
她是戏子,演过无数戏目,有悲有喜,敏锐如她看到这一幕,忽然便是明白了什么,却又倏忽之间不想言语,不想争辩。
“我自认带你不薄,你!你竟是……”见她这般不知死活的样子,朱醉却是气的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闷响,她的心里这才不由一紧。
柳叙槐虽心中大概已是了然,但面上却仍是笑着倚在他身边,“大官人,叙槐可是惹你不快了?”
而朱醉今日却不同往常将她拉入怀中,只一脸嫌恶地将她推开,然后从袖子中拿出一副耳坠摔在她身上。
“你可认识这个!小鹿说你耳坠不知被谁给偷了!我还真倒信了,可如今这在吴中床上找到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吴中是打扫自己院子的小厮,而他明显是在质问自己是否与他有染。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以为自己看惯世间冷暖,悲欢离别,对这些当不在乎,但事实真到自己眼前时,却觉得依旧五雷轰顶。
她已经不想去考虑到底是他的那一房妾室做出此等污蔑自己名声之事,也不想问耳坠为何会出现在小厮的床上,亦或是为什么会有人注意到小厮的卧榻……
她只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嫁人,要将自己关进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