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渡乃是谢安栖居的东山山庄附近唯一的渡头。谢安僻居东山之时,为远离尘俗,不被外世过度打扰,就仅仅开辟了一个渡头以通湖海。见渡头边上一汪池塘中漂浮着几片莲叶,随水摇曳,碧翠可爱,遂命名“莲叶渡”。经此年岁,如今已然是郁郁乎满渡口!正是六月盛夏,渡口满是浮于水面圆叶,托起朵朵小小莲苞。即使是暮夜之时,灯光之下,亦能见其清美。一般莲荷皆是六月便开,此地莲花因僻处山地低湖,须到七月方能绽开!
此时船外四野暗沉,天暮阴阴,草木伏风,风雨之势眨眼间便变成江雨连天,一片迷蒙。雨虽不大,但打在船上,声清可闻。谢安早已与众友人约好,今日在东山落足,秉烛夜谈,以畅其怀。闻陆蒙亦善清谈,且陆恬需静养,遂相邀道:“暮色已晚,又逢风雨,若陆兄弟不弃,到东山暂居几日,与我等云游山水之人契阔相谈,也让令弟能静养几日,明日再修信于舅父,令其再做安排。陆兄弟,可愿意?”
当世名士谢安相邀,且能与当今举足轻重的众位名士清谈宴饮,陆蒙是求之不得,当下欣然应允,道:“陆蒙向往诸位名士已久,能聚于一处,契阔谈宴,当求之不得。家弟有伤在身,不便奔劳,蒙仁公不弃,陆蒙但凭安排。”
谢安笑道:“陆兄弟客气了!”言罢便起身领着众人开始往船舱外走。陆蒙虽然清弱,但背其弟弟来,竟不费什么力气!支遁将一件并不十分新的外套披在陆恬身上,遮住了伤口,随着众人往外走。
船夫抡起竹竿抵住渡头的石柱,让船慢慢靠近。船还未停牢,就听到有童稚之声语:“父亲,父亲!”“父亲,父亲!”渡口处乃是谢安之子谢瑶和谢琰,手执灯笼,撑着油纸伞,与管家谢忠站在一处。谢瑶时值十岁,谢琰八岁,二子许久未见父亲,思念甚深,此时看到父亲,神情炯炯,欢喜非常。
谢安却颇感意外,他出游一向是归期不定,此番出游之前也并未言及归期,眼下管家与儿子如何便在渡头等待?
见到父亲身后的诸位叔伯,谢瑶领着谢琰作揖行礼,朗声道:“侄儿见过诸位叔伯。”众人虽放荡自然山水,对儒家之礼仪尊卑不甚重视,但见两孩童小小年纪,便识礼知人,不禁叹服,皆言谢安德教有益。
众人下得船来,管家站在渡头一一递过伞具。给诸位名士略行完礼,管家便一脸急切,道:“老爷你总算回来了,夫人……夫人她……怕是要生了!”
闻听此言,谢安是既惊又喜。众人也是喜上眉梢,忙催促着谢安启程。一行人沿着渡头的石道上走。路上,谢安问起夫人情形,管家一五一十道:今日午饭之后,夫人便与各位少爷小姐在一处读书作画,约摸半盏茶功夫,夫人便觉不舒服,由婢女陪着,回房休息。这么过了几个时辰,婢女急燎燎地说夫人怕是要生,让家丁下山,请了大夫和婆姨。我和两位少爷下山来迎接老爷时,孩子还未出生。”
谢安脚步稳健,领着众人赶路,心中疑惑未消,问道:“夫人吩咐你们下山来迎接我的?”谢琰道:“是夏大夫,我和瑶儿本来在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生,急切非常,夏大夫见我二人心急如热蚁,对我俩说‘汝父不归,此儿不生’,便令我们带上十副雨具,到渡口等您归来。”
谢安虽是心中不存一物之人,此刻却生起疑惑,他略而一算,此行包括名士好友、陆氏兄弟及谢家主仆,正好是十人。心想:“这夏大夫总是行踪不定,平日里都找寻不到,为何却在夫人即将生产时出现?他又怎知我等一行是十人?”
心有疑惑,脚上功夫也甚利索。从渡口到东山山庄有半里地的距离,平时走起来也要半个时辰,如今风雨之夜,又有病人在队,临近东山山脚时,已经是戌时时分。
一路上风雨飘飘,众人脚程不停。这会儿到了山脚下,便可稍事整顿,喘上一口气。就在众人走向山脚凉亭之时,半边天空忽而发亮,从头顶的夜空蔓延到山那边,把整个东山山庄笼罩在光芒中,初时是晕亮,如同初三四的月晕,朦胧窈然,进而是明亮,如同黑屋点烛,一支,两支,三支,举室皆亮,恍如白昼,慢慢地,这白昼中铺升起金黄之光,刹那间光明万丈。
众人看着这一瞬间的变化,惊诧不已,一时皆言语不出。四野寂静,雨势小了些,雨丝若银线般飘泄在空中,竟似万千仙女将天界丝线撒入人间。东山山庄更像被丝线层层围合的宫室,轩雅端庄,别致绝伦。
忽而缕缕音声漂浮而来,渺渺又端庄。东山地处僻远,向来安静,此刻忽而出现音声,管家不免有些惊疑,但他毕竟见过些世面,心中强自镇定。他耳听音声,眼中却隐约看到天空中有屋宇楼观,有达观显贵,妇女儿童,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听了一会儿,陆蒙便知这是箫声。但这箫声端庄凝妙,婉静从容,似有无穷的慈柔敬爱,虽柔且厚,厚而弥刚,刚柔相济,闻所未闻,断然不像时下的玄雅优阔音律。忽而他眼前出现广阔海面,巨涛盈天,恶浪袭岸,风逼雨迫,舟舸倾荡,人相竞覆,至朝日出海,方有静止。
谢瑶与谢琰分站于谢安两边,听着这忽来之声,噘起嘴来。他们平日里听父亲与众名士弄音,虽不甚通明,但音律如何还是略知一二。此时的声音不似平常音色。待抬头看向天际时,一子见河汉粲然,星朗月淡,却在刹那间复归杳然。另一子见流星缓缓从天际飞升,到最高处时却急剧陨落,再寻轨迹时,不见任何痕迹,似乎从未存在过。
箫声入耳,王羲之一时神情清爽,双目观望天空时,竟似有千万幅山水画卷打开,山水之上,一支笔挥洒出气势磅礴、端伦刚健的文字,非人间所能见。然画卷恢恢,又山随水转,水随石流,石随山住,往复不停;笔势涛涛,又即写即灭,即灭即生,相续不止。
许询和孙绰,一人恍惚间若见云兴霞蔚之中有池流花树,溪谷山道,海山泽国,登高览望,竟是山水花树皆不见了,只留清白一片。另一人初见高山流水,松林峰岩,又见宫殿庙堂,城郭人流,俨然两番世界情景。轰然之间,天地兜转,山水颠倒,烟雾迷蒙,一片混沌。
支遁仰望之时,迷蒙间见山水林道之间有画轴展开,上有三条路,一直二曲三柔,通向三门,门户高低大小,别无二致。三条路过门之后乃沿山而上,风景日益壮阔,到得顶上,汇成一条大道,天地宇宙俱在眼前,一片清明。
谢安抬头,见天空宁和安静,许久未有异象,将要回神领着众人登山时,百千束亮光迎面驰来,若战场,若旌旗,若熊牛,若巨石,若海舟,似此又若彼,神迹不明。待至眼前时,竟是一匹白驹,敦雅凝俊。白驹嘴里悬着一纸书函,却仅有一‘安’字,‘安’随而化为‘定’字。白驹停留片刻,身后化出一条溪流,一边是清净山林,一边是都城郡县。白驹转头跳过溪流,身影若烟尘,若水雾,最后消失不见了。
众人皆沉浸在适才所见的奇异景象里,一时觉得真切,一时觉如梦境,一时又不知梦境由来,一时又不明梦境之意,一时觉然,一时昏昏,又是惊诧,又是木然,如此反复。直至一声清亮的啼哭,如钟似啸,四野皆闻。
众人如梦初醒,左右观察,四下里没有异样,便稍安了心。正此时,风歇雨停,白昼退成黑夜,山石楼亭皆如初前,不复变化。众人收起伞具,交由管家,心中却是都有百千不解,一时杂绪丛生,信解不得。
山上下来两个家丁,提着明晃晃的灯笼,看到谢安与众人,便匆匆走近,喜不自禁,垂首道:“恭喜老爷,夫人生了,母女平安!”这一‘安’字飞入耳中,谢安竟依稀有些恍惚,想起刚才画面上的‘安’字,心中隐隐有些感应,但一时又说道不明,站在原地竟无言语反应。谢瑶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谢安方才缓解过来,喜悦非常。众人此时才真正缓过来,忙道:“恭喜安石再添千金!可喜可贺!”
一行人喜气沾着眉梢,由家丁领着,上得东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