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与桓冲二人交谈饮罢,便来往东院中厅。此时王羲之已经见到郗夫人。他与诸位名士用过午饭,便径自往东院中来。他自出游之后,便有许多日子未曾见面。此刻夫妻二人见面,自然是有几番言语要相互存问。
郗夫人闺名郗璇,是东晋功臣郗鉴的长女,当年嫁与王羲之还有一段渊源佳话。当年,郗鉴与丞相王导交好,王导执掌朝廷中枢,郗鉴镇守京口,二人一内一外互相倚助。郗鉴派遣门生携书前往建康,行择婿之事。王导便让郗鉴所派门生前往东厢观察选取。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当时与同族兄弟住于王导之宅。听闻择婿之事,王家子侄都忙着整理衣冠,慎重待之,唯有王羲之坦腹东床,口吃胡饼,完全不将择婿之事置于心上。没想到门生回到京口,将所见一一上报之后,郗鉴唯独看重了坦然不拘的王羲之,便将长女嫁与了王羲之,二人结成伉俪。婚后,二人情深笃厚。
王羲之以书法闻名江左,郗夫人的书法却也不差。郗家素有儒门经学底蕴,更是书法世家。郗鉴虽为流民帅,以武功任京口重镇之职,却是一名书法家,尤善草书。其子郗愔善草书、隶书和楷书,其子郗昙善草书和楷书。郗愔与郗昙称呼姐姐郗璇为“女中笔仙”,其形神兼具的书法含有将门之女的风质。夫妻二人常切磋书法,诗词吟咏,日子过得诗情画意。夫妻二人共育有七子一女,然长子王玄之婚后不久便卒去,故剩六子一女。诸子皆得王羲之性情和书法遗传,各有千秋,各具风韵。尤其王凝之、王涣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书法有父之流范。凝之得其韵,涣之得其貌,徽之得其势,操之得其体,献之得其源。王氏一门,其门风家德,在江左素有称名。
郗夫人见王羲之虽神情旷朗,脸面却微含风霜之色。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游山玩水倦怠了,不禁存问道:“夫君这些日子可照管好自己了?”王羲之笑道:“让夫人担忧了,罪过罪过!”
郗夫人见他衣饰简素,一副逍遥山水的装扮,难见庄重,边帮着整理便笑着嗔怪道:“你有什么罪过,只要你平安康健,我便有什么可担忧的。你逍遥便逍遥了,也得管顾着些儿子的婚姻大事啊!这么简随的一副打扮,即使谢明公与刘夫人不见怪,也难为韫儿不笑话。”
王羲之捂握着郗夫人的手,不舍放开,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操持,笑道:“夫人放心好了,韫儿是何等的雅韵深致,不会将这等俗礼放置于心的。韫儿嫁入我们王家,已经是命定之事,夫人何虑之有!”
郗夫人见丈夫如此动情,也不挣脱,低头一笑,道:“如你所说,便能为凝之定了这婚姻之事,我便也能稍宽忧心!”
这时,谢安夫妇进得屋中来,刘夫人抱着谢翾,进门就递与郗夫人,道:“刚就一直说想看新生儿,呐,给你瞧个够,这便是我们家谢翾。”郗夫人满心欢喜地接过,仔细地端详着。她与王羲之膝下便只一女,其余皆是儿子,自然地对女儿便多生出几分疼护。上了山庄之后,便一直陪着刘夫人说话,也不曾见过新生儿。此刻终于得偿所愿,难掩喜悦。
众人一一落榻,郗夫人兀自动作娴熟地抱着谢翾,见谢翾不哭不闹,眉目清净端妍,心生喜爱,笑道:“这孩子长相如此端庄,真让人越看越欢喜。”
王羲之接口道:“夫人,这婴孩连啊,连支公都说是清贵之相。”郗夫人道:“如此说来,这孩子将来怕是命途不凡啊!”
刘夫人见自家女儿受赞,心中开怀,道:“凡与不凡,那是将来的事儿。现在如何能作准呢!女儿之家,最清贵莫过于知书识礼,端贤庄柔,将来嫁与别家儿郎,外能持家和睦,内能相夫教子,一生平安雍容。”
郗夫人道:“是啊,这便是身为女子最好的命运。我盼望韫儿嫁与我们家凝之之后,也能如此,就不枉我们两家大人撮合这一桩婚事了!”
王羲之道:“凝之质朴默沉,韫儿雅人深致,皆是淳诚性情。两人缔结连理,郎情妾意,互为扶依,自是嘉善之举。安石,不如今日便论定佳期,你意下如何?”
自从谢安为谢道韫择定王家凝之作为女婿之后,王家便下了聘礼,约定了这桩婚事。后因谢道韫之父谢奕在豫州任上去世,谢道韫替父守孝,一经两年,他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今日王谢两家长辈相商约定婚期,不仅对王凝之和谢道韫来说是好事,对谢安和刘夫人来说,也是了解了心头的一桩大事。
谢安道:“如此甚好。早日让两孩子定下来,也免得他们各自心怀惴惴。”
郗夫人听到儿子的婚姻大事今日便可尘埃落定,不觉喜笑颜开,道:“我已让人筛选了吉日,今年之中,尚有三日适宜嫁娶,分别是六月庚申日,十月辛丑日,十一月丙辰日。莫不如从中择定一日?”
谢安道沉思片刻,心道:“冬十月,冬十一月,皆是寒霜冷水之时节。虽有吉日,总不如夏六月的丰茂荣朗。”
刘夫人转头看向丈夫,知他是喜欢夏季的时日,便道:夫君,莫不如便择定夏六月。时值谷物丰茂,河鱼跳跃,湖流通畅,景象怡人。夏六月本是稻果荣茂的季节,这也能给韫儿的婚姻多一份寄寓。”
郗夫人眉开眼笑,道:“若择定夏六月的日子,距离今日便尚有半月之期,物事买办布置,时间倒也刚好。”
郗夫人是希望婚期越快越好,王羲之如何能不明白郗夫人的心意!当下便道:“是啊,安石,夏六月,天时地利人和皆具,我看时日正好。”
谢安点头,道:“那便夏六月庚申,其时地物丰茂,王谢两家长辈儿郎都在。正好趁此好事热闹热闹。”继而吩咐家仆唤谢道韫进来。
谢道韫早已在中厅偏院之中等候多时,只待叔父吩咐进屋拜见长辈。她既害羞,又平静,忽而又莫名地饱含忧愁,忽而又感到欢心,彼此反复,只折磨得她心中翻腾不已,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雅静。她怀揣着不安,进得屋来,便盈盈拜倒,给王氏夫妇请安。
王氏夫妇对谢道韫早有属意,今日婚期落定,再看她便直如一家人似的。眼目之中便都是说不尽的满意与亲切。
郗夫人道:“韫儿,快快起来!很快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拘礼。”
闻听此言,于婚姻之事,谢道韫便猜测到了一二分,一时之间,害羞更甚,飞红满脸。她深深低着头,深怕众人笑话她的心思。
谢安道:“韫儿,经我们两家长辈相约言定,便定本月二十为你和叔平的婚期,你意下如何?”
谢道韫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又是害羞,柔声回道:“韫儿,听凭长辈们的安排。”
王氏夫妇听她言语温柔,又知她才识兼具,自然是越看越欢喜。刘夫人见侄女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多时以来的奔波劳苦终于开花结果,心中也顿感欣慰,只盼侄女从此便能过上无忧无愁的日子。
谢安也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在他心中,这侄女才学风范堪比谢家一众子侄。自从兄长谢奕豫州任上去世,侄女的婚事便由他主持。他也一直想为侄女寻一门当户对、才学品性兼优的儿郎,才不至于委屈了侄女。王氏一族是江左首屈一指的高门,王家更是家学文风深厚,受人慕仰。王氏夫妇又是性情旷阔之人,王叔平也是才学颇具之人,侄女嫁入王家,当是一段美满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