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郡剡溪边的一处山野。
一根长棍,势挟劲力,奔向一清瘦青年的肚腹,那青年不懂躲避,后退几步,硬是让长棍击中腹部,一声“哎呦”之后接连跌退好几步,抵在大石上,站立不稳,随即摔倒。
忽听得一声“哥哥”,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从旁奔来,连忙扶住。他运足气力,脚一点,落地的长棍便直挺挺地朝那使棍的汉子飞将回去。那汉子约摸三十来岁,着一身护卫衣服,当是本地世家大族的守卫。他身材壮硕,脸面倒是清秀,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气息,只一双眼睛谨慎严肃,手中长棒紧握,显得凶悍勇猛。身后不远处有四名护卫服饰的汉子奔将过来,嘴里喊着“大哥,大哥”,也是手持长棍,显是与虬髯大汉一伙的。
那汉子见长棍向自己脸面冲击过来,劲力比自己刚才所注多了四五分,忙仰脖避开,接着一挺腰,左手五爪一伸,长棍似是牢牢抓在了手中。转眼之间,长棍却又朝小青年头顶飞去,势力完全是小青年所注的两倍。小青年眼见长棍不仅力道沉重,势道也迅猛,当下不容思虑,便当即一低头。只听呼呼声响,接着“镗”的一声,小青年回身看时,长棍竟直愣愣插进了他背后的大石中,没入四五尺,可见对方内力之深厚。
那清瘦青年眼见长棍奔向弟弟,凶险万分,不由得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待得见长棍略过弟弟头顶,弟弟躲过一劫,心中兀自大呼:“好险!”待得见那长棒插入石中数尺,他生平所见力气最大之人,无非能双手举起百斤重的石磨,却从未见过有人将长棍一掷,便插入坚硬的大石之中,一时恐惧惊叹不已,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那小青年却无忧怕之色,反而笑道:“好一招金爪钳空!佩服!”那汉子听着却是一惊,双手握拳,却不再发招,双眉重重皱起,双唇紧抿,显得极度紧张。他双目紧紧盯着那小青年,狠声问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如何识得这招‘金爪钳空’?”
那小青年扶得兄长站稳,查验其并无大碍之后,洋洋得意地回道:“行走江湖,如何能不知临海帮‘金爪钳空’‘转空为有’‘化无为有’‘金石飞渡’这四招绝招!你刚才所使乃是第一招,表面上看来,动作迅猛无比,是要伸手抓住长棍,实际上却是将势道内力灌注于长棍之上,使长棍出其不意地朝对手击将过去,这便是‘转空为有’。若对手不及躲避,顷刻间便被长棍击中,立毙性命。若对手得以躲避,你便以空空之手,立即使一招‘化无为有’,随便拾掇其地上的一块石子泥块,注以内力,以迅雷之势朝对手击去,这便是‘金石飞渡’。四招一气呵成,皆以迅疾夺人性命。即使侥幸能躲过第一招、第二招,也难过第三招、第四招。阁下适才未使用第三、第四招,我才能侥幸得以活命。”
那汉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属实,心中本有几份忧虑,此刻又蒸腾起一股惊惧,心中道:临海帮数十载来隐没江湖,于江湖上无有影迹,这小青年竟然知道我临海一帮,且对我帮武功招数知之甚详,不知是什么来头?”念想及此,问道:“小娃娃你到底是哪帮哪派,姓甚名谁,何以对我临海一帮如此了解?”
那小青年不作答,瞧着那汉子看了一会儿,问道:“阁下是否临海帮现任帮主周隐?”
那大汉微一震惊,他身后的四名护卫互相对视一眼,面露惊惧,显得比那大汉更害怕。那大汉夺过一根长棍,横在胸前,大喝道:“你们到底是谁?何门何派?何以得知我旧名?又是从何处得知?快快说来!”
小青年却不惧威严,反而显得喜悦欢欣,道:“如此说,阁下便是周隐了。”那大汉登时后悔不已,没想到自己一时话语便漏了口风。只听那小青年继续道:“素闻临海帮以三十六绝招威震江左,惩凶除恶,劫富济贫,赢得‘仁帮’之名。三十年前却在一朝之间销声匿迹,从此不闻踪影。有人说临海帮远渡海外,寻长生不老之药去了。也有人说临海帮暂隐海岛,现任帮主是老帮主之子,天资聪悟,深得老帮主的内功招数传承,加以时日便将又播仁名于江湖。不想今日却在这儿得此一见,陆恬之幸。”当下双手抱拳,深深鞠躬,给周隐作了一礼。
周隐见他执礼甚恭,对临海一帮多有推崇,也自报了姓名,惊惧之意稍减几分,心中却嘿嘿冷笑,心想:“我临海帮蛰伏沉默三十载,丝毫蛛丝马迹不露,鲜有人知。今日我以两招‘金爪钳空’‘转空为有’制敌,却被你们识破露了来路。你们既然见了我的面目,知道了临海帮的行踪,那自然是留你们不得的了。”心念流转,周隐便回头对四名护卫轻声说道:“夺了那书生身上的物事,便杀人灭口。”四人点头,随即稳操长棍,蓄势待敌。
陆恬却不识杀机,疑惑道:“临海帮以崛起于会稽临海县而得名,行走江湖,施行仁义,何以却在三十年前一朝隐没,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恬平素喜欢耍棍弄棒,痴迷武学招式,对武学名家的师承渊源、招式绝技也颇有知悉,与喜欢习文断句,苦学诸子的兄长陆蒙完全不同。他初涉江湖,不知凶险,有疑便问,所知便说,直心直语,毫无顾忌。此刻遇到周隐,如何能放过,自然是要讨问一些疑惑的。但他不知自己的疑惑,正是周隐及临海帮的禁忌,因此招致了杀身之险。
周隐冲着陆恬喊道:“小兄弟,你们到底是谁?何以得知我临海一帮武功招数?”
小青年回道:“在下陆恬,这位是在下的兄长陆蒙,我们兄弟永嘉人氏,无门无派,到嵊县家亲中作客,今日趁兴游览剡溪,不知却何以得罪临海帮,使得贵帮对我兄长施以伤害?”
那周隐哼了一声,道:“无门无派?我瞧小兄弟一身内功武力,倒不像是不识武功之人!你二人倒是速速招来,我可念在你二人年纪轻小,不加摧残!”经过刚才一番比试,周隐断定陆恬虽身负武功,且功力不差,但比起自己,还是差了些。三十六绝招中的八招便可制胜。况且他身边还有个不会武功的书生,自己胜算极大。因此,口气便硬了许多,丝毫不见适才的恐慌。
那兄长陆蒙一身书生作派,身心甫定,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实不相瞒阁下,我和家弟确属永嘉人士,到贵地作客,非偷非盗,非抢非劫,确是不知何处得罪阁下,使得阁下对我兄弟二人棍棒相向?”
周隐哈哈一笑,声震耳内,道:“非偷非盗,非抢非劫?你若不非偷不盗,我难道是吃饱了撑着,跟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切磋武功吗?速速把你在祝家庄偷取的物事交出来,可免去伤身送命之苦!”
陆蒙低头略思片刻,当下明白了些许,道:“原来阁下是祝家庄的人,昨晚去祝家庄宴饮清谈,在宅门之前护卫的正是阁下不错。不知庄上丢失了何物,以致于怀疑到我头上?”
周隐理直气壮,笑道:“你偷取的物事,你竟不知,反而来问我?我且问你,你袖中所藏,乃是何物?”陆蒙将手伸进袖中,摸腾出一只玉箫。玉箫碧郁盈润,箫尾一缕挂穗迎风而扬。陆蒙将玉箫举于手中,道:“袖中所有,便只这一支玉箫,阁下所言物事,便是它?”
周隐道:“正是,小子,这可是祝家庄祖传的宝贝,你什么东西不好拿,偏偏拿去这个。看你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倒也真是有熊心也有豹胆啊!”陆蒙刚要辩解,只听周隐一声喝下:“上!”
语音未歇,周隐五人举棒向陆氏兄弟奔来,陆恬对兄长说:哥哥,你快走。这玉箫是嫂子家的祖传物事,不能落入这些贼人的手中。”说着便将陆蒙往大石头一侧推,这一推竟有一丈远。大石一侧是一个小陡坡,陆蒙一时站立不稳,竟跌滚下陡坡,滚落到了陡坡下的荆棘丛中。
陆蒙看准对方长棍打下的来路,纵身一跃,右手一掠,便握住最右边那名护卫挥举下来的长棍,使了一招‘拉枯推朽’,顺势一拉一推,将长棒抢了过来,那名护卫却跌倒回去,被迎将上来的同伴接住。陆恬推出之时,手上加了三成内力,那护卫跌倒的余力波及同伴,两人登时重叠着倒仰于地。
周隐使了个眼色,让跌倒爬起来的两人和其余两人去追陆蒙,四人当即会意。随即将长棒对准陆恬的胸膛,猛力一推出,长棒便像离弦的箭般,飞向陆恬。陆恬举棒一挑,那长棒便冲向空中。周隐即刻使一招‘化无为有’,一伸掌,手中便多了一枚碎石,接着手一挥,石子便向陆恬胸口飞去。石子比起长棍可轻细得多,飞奔之势也就更快更猛。耳闻呼呼之声,眼见石子距离胸口也就寸许的距离,陆恬急忙后退几步,矮身避过。
周隐一石未中,手中立时便又多了一石,运劲便飞出。随即又是一石,如此接连五粒石子同时飞向陆恬,后发先至,竟分别飞向陆恬的额头、下颚、脖颈、胸口、肚腹,陆恬避身不及,势道奇急,他索性一闭眼,将长棒一竖,护在身前,石子竟一一击陷进了长棒之中,长棒登时出现五个小洞,纵向连成一线。陆恬握棒的手一抽,只觉一股后劲震得手臂发麻。他一惊,心中道:“好一招‘五星连珠’,如果我举棒的位置偏差分毫,抵挡不准,身上便登时出现五个窟窿了。如果对方再多加一成内力,石子穿棒而出,我登时也一命呜呼了。我内力和招式都不是周隐的对手,再战下去,性命堪忧。该当如何是好?”
周隐见陆恬将长棒一竖便破了自己这招‘五星连珠’,骇异无比。他祖传的三十六绝招,招招绝妙,在深厚内力的催发之下,更是威力无挡。他自隐姓埋名之后,在外人面前从未使用过临海三十六招中的任何一招,今日临敌,只是想快刀斩乱麻,尽快解决事端。没想到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识得临海帮招式,刚才已破了‘金爪钳空’、‘化无为有’此刻竟以一长棒便将三十六绝招中的‘五星连珠’给破了。这少年到底是何方人物?当下也管不了这许多,今日须得将他料理干净,以绝后患。”
心中念想既定,周隐再出手时,已是用上了十分的功力。他将长棒一挺,随即拍出,接着手心拈起七粒大小不一的石子,一齐掷出。他掷出之时,手指轻轻一画圈,七粒石子成了一圆圈,后发先达,形成以长棒为中心的圈圈。陆恬惊魂未定,又见石子与长棒形成一圆盘,狠霸霸地压逼过来,心中震惊道:“这招莫不是‘七星拱月’?”这么一惊,心中陡然记起武学书上记载道:临海一帮,三十六绝招之‘七星拱月’,月为君,星为臣,主崩则臣溃;月为心,星为腹,心离则腹死,任何‘抽心离轴’之式均可破之。书上如此写,可我从未试练过,不知胜算几分。无论如何,生死之际,只得一试了!”
陆恬见圆盘距自己不过二尺,当下退后几步,不去顾势道强悍的七星,却将内力运送到右手五指,出一招‘一聚指’,对准长棒,举重若轻地缓缓向后拉,‘七星’所形成的合力强悍勇猛,陆恬不断运力,继而猛的一抽,这一抽竟将长棒甩飞出来,落插到陡坡下的荆棘丛中。
陆恬目随长棒,一瞥眼间看到兄长挣扎着爬到了荆棘丛边的一条小路上。小路之上,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四名护卫正快步奔向他。陆恬回头见周隐正欲发招,心急如焚,心下寻思:“这临海帮武功样式招招精妙,我能侥幸躲过三四招,未必能躲过所有招式。此刻便不与他再作打斗,兄长不识功夫,先解兄长之围再说。”
周隐见陆恬又破了一招‘七星拱月’,心中更是骇惧。因此,手上早已凝聚了气力,三步并两步地欺到陆恬身前,迅捷如豹,接着使出一招“点苍山”,伸指往膻中穴点去。膻中穴位于人身两乳之间,为任脉的生气之海,他这一指内力全用,便欲一招制敌,却没想陆恬此刻携了长棍跃身腾翻,顷刻间便飞离了周隐的击点。周隐被迫收指后追。
陆恬在空中翻腾了几下,便落在了兄长与那四名护卫之间,阻了那四名护卫的路。上前两步,便挥舞起长棒。一棒往右边的护卫肩上招呼过去,那护卫一侧头,避过去了,陆恬顺势将长棒横扫,那护卫又躲过了,长棒却击在了旁边护卫的头上,顿时“啊”的一声惨叫。其余几人忙上前围攻。
陆蒙此刻才狼狈站稳,他发丝凌乱,额头、脸面都被划破了几处,留了血丝。衣服也被划破了,东一块,西一块,狼狈之极。见家弟以一敌众,身处险境,便叫喊道:“你们别伤害我弟弟,你们要打冲我来!别打他,别打!”
此时周隐也翻腾跃身过来,陆恬心中叫苦:“打发这四个家伙,已经是勉力为之,这时周隐再过来,我恐怕难以招架。哥哥又不会武功,再纠缠下去,我和兄长都将有性命之虞。”心念及此,他便立时退到了兄长身边,侧头对陆蒙道:“哥哥,形势危机,你且快跑,我还能掩护一阵,边打边退!”陆恬舍不得弟弟冒险,急急摇头,双脚也不动。陆蒙也不招呼,手一推,又将陆蒙推出一丈远,继而挥棒迎敌。
陆蒙无奈,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心想:“形势急迫,我再磨蹭下去,只会连累弟弟。他们诬赖我偷取了祝家庄的玉箫,要抓的人是我,他们估计不会拿弟弟怎么样。况且只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了,弟弟才能心无旁骛地应敌。”他眼见周隐朝自己追来,急忙拔步便跑。
陆恬看护卫们单手持棍,并肩而进,势要群棍出击。他料准时机,待他们仪器出棍时,以手中之棍插入地中,双手一撑,飞身一跃,正好躲过了群棍,进而飞腿快出,将三护卫一一踢入了荆棘丛中。耳听得“哎呦”“哎呦”的痛叫声,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
周隐飞身跃过陆恬头顶,朝陆蒙追去。陆恬转身,手掌对着长棍一端便是一拍,长棍“呼呼”地挺向周隐的后背心。周隐耳闻声响,急忙回身抵挡。他身往后仰,待长棍飞身而过时,侧身一立,伸手一拍,注入了七分气力,长棍便略微偏了方向,往奔跑在前的陆蒙身上射去。长棍一时聚了陆恬和周隐二人的功力,去势悍猛,中者非吐血不可。况且还是陆蒙这等无任何内力之人!
陆恬看着那长棍的去向,一时竟吓得手足无措了。他四周乱看,想寻找任何能救哥哥命的物事,却一件也找不到。此刻却听得空中飘来一阵阵琴声,如烟如雾,幽幽缓缓,极其高雅悦耳。同时,一声惨叫也传将了过来。陆恬定睛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是陆蒙脚下可能踢到了荆棘丛中的藤蔓什么的,竟被绊倒了。他这一跌,却躲过了掠空而来的致命一击。
周隐见此招未中,心下气恼,抬步便追。陆恬一个腾空翻越,轻轻落到了陆蒙跟前,五指一伸,拉起陆蒙便欲走。陆蒙嘴里喊着:“我的脚,我的脚!”原是陆蒙一只脚被踩入一小从阡陌交结的藤蔓中了,解脱不得。陆恬哪里管顾得了这许多,手腕一用力,便将兄长整个身体都拉扯了出来,硬是从荆棘丛中闯出一条路来,往剡溪边奔逃。
陆恬寻思着:“兄长武功不行,水性倒是极好。到得溪边,逃生的机会总归大些!”当下步子更加急了,他有武功的底子,体力甚好,跑上了十几二十里都没问题,却把陆蒙拉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一口气喘不上来便一命呜呼了。
兄弟俩奔命到了溪边,却听得溪上飘来一阵琴声,与刚才荆棘丛中所听到的韵律相同。望眼而去,见碧溪之上,一四丈来长的船只徐徐驶来。此时,琴声之外更闻歌咏之声,陆蒙本是喜好音律之人,此时得闻悠悠佳音,哪里还顾念着身处险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