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离开了老范。
这离开,是纯粹的离开,没有裹杂痛苦难过伤心或者解脱轻松如释重负等等诸般情绪。
是,的确,他诗人般的多情,他不能自控的对美丽女人的追逐,在一段时期里给过我深重的打击,使我陷在悲伤疼痛无望中反复挣扎。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心境眼界的开阔,随着身边一些亲朋诗友的离世,我骤然感到了漫长生命的短暂无常,看到一种无法穿透的荒凉在生命的上空飘浮。
我慢慢从挣扎里脱身了,慢慢地明白和理解了男人这个词这个物体的确切含义。
追逐和征服是他们的本能,遏止他们等于谋杀他们。生命如此苍白而脆弱,昙花般的爱能令苍弱短暂的生命变得略为美丽可接受。
当我懂得了爱情不是责任可以驾驭的,感觉不是说有就能有的,每个生命个体都是秩序制度约束下的最自由的物质时,我豁然开朗了。这豁然开朗,是在某个没有太阳的早上我从老范的鼾声中爬起来,听到窗外树上几只鸟儿的歌唱、看到阳台里的铁树开了一朵奶白色的小花时,一瞬间的顿悟。这顿悟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生活态度,生活理想,以及生活的方向。
不久,我回到了长沙。
离开北京,不再是因为老范的花心。虽然从前的不离开,是因为舍不得他,但离开,却并非因为就舍得了他。
离开只是因为我忽然想长沙了。我想念烈士公园的湖,想念杨裕兴的酸辣粉,想念科大校园里的樟树,想念便河边的烧烤,想念二马路的炒蚕豆,尤其想念车上店里满耳的长沙腔。
在这些想念里,我回去的念头越来越浓烈。
离开还因为北京虽然辉煌博大,但在功成名就觥筹交错的背后,却常会有踩在北京的宽马路上犹如踩着棉花一般,脚下软软的,没有着地的踏实感。
所以当我回到故乡的那一刻,听着满耳的乡音,看着熟悉的景物,闻着亲切的气味,脚底的硬度心底的饱满忽然让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其实离开之前作家出版社正在编我的一个长篇小说,可我等不及了。之前为功名而奋力拼搏的心思被思乡之情彻底覆盖。我给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主任打了个电话,将小说拿了回来,向台里打了辞职报告,不待领导批复,就收拾行李回到了湖南。
竟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半个月后。步新知道我离了职,且是一个人独自回了长沙,立马就邀我去广州小住。
她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还有朱珠。我们三个那时候住同一个宿舍。步新与我还是上下铺。
"你离开那么好的单位回长沙来,总是有原因的。我不问。但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邀请你到广州来与我一起住一段时间吧?我们有近二十年没同住过了,真怀念与你彻夜聊天的日子啊。"
我略犹豫了一下。
"简!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不想我吗,不想朱珠吗。对了,朱珠离婚了,你就不想过来安慰安慰她?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来吧,亲爱的。"
我住到了步新家里。她仍与父母住在一起,军区一个宽敞的院落里的二层小楼。我对步老爷子并不陌生,在长沙在北京都采访过他,那时候他还没回到广州,还在别的军区。步母是个温和优雅的女人,住在她家的那些日子里,视我如己出一般地疼爱。
在广州的日子里,除了一起聚会开心,步新和朱珠还向我讲述了她们相亲的经历,令我捧腹之余,又黯然神伤。所以写作《相亲》的时候,我就甩开现实,照着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方向荡了过去。
但愿步新和朱珠不会恼我。
我叫步新
我叫步新。这姓的确有些稀罕。也许正因此我也就比一般人循序渐进的人生来得不同了吧。
之所以要把自己的亲身经历记述下来,除了目前空寂的心灵要有所托寄,我还害怕将来到老仍延续着单身的现状,果若如此,我尚能拥有一份可资回忆的文字实物,不至于孤独得太彻底。
再过几年我就四十岁了。
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最有故事的。她们不像二十岁的女子大都还是一张白纸,没有大书特书的经历;也不像七十岁的女人,只在冬日下午的暖阳中手抚清茶一杯咂摸往事,然后叹两声往事如烟。四十岁,无论苦难幸福艰难腾达还是平淡清静,总有了累积了,人和事都看了不少,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似乎有了清醒的认识,可一切却又并不曾尘埃落定,于是反而成了最耐嚼的年龄。
早些年我对四十岁是满怀过期待的,以为那一定是个丰满的年龄。因为我身边的人四十岁时都是丰收的,我母亲四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我父亲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将军;听母亲说我外公四十岁的时候是上海滩一个大银行家;我外婆在四十岁的时候我母亲和舅舅已成青年才俊,而且她自己还是一个优秀的钢琴家;至于我舅舅,四十岁时是耶鲁大学的一名数学教授……那时候,四十岁对我来说曾经是个充满了魅惑的神秘年龄,既害怕它的迅速到来可又满怀着期待想看到它的真实面目。
可是如今,我真的就快要来到这个神秘的年龄了,却发现自己的四十岁有可能会是一片荒芜。工作和情感经历都那么单调枯燥,工作到如今为止,仍是一成不变,而情感经历,更是苍白得可怜,不要说婚姻,就是普通意义上的男性朋友都几乎没有。
造成如今这个局面,我暗地里以为是父母的原因。
我从小学习就好,按父母的意愿努力学习,少时几乎没有多少玩耍的机会,按部就班地考上大学,然后进了父母为我安排好的单位工作。
打到我家里找我的电话,只要是男性,我的父母都要严加盘问,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怎么认识我的,找我有什么事……对我稍有想法的男人大多会被这阵势吓跑了,而没有想法的男人纯粹只是找我谈事的男人他们会觉得非常搞笑从而把这当作笑话和朋友们讲,于是使得许多人都知道了我父母的严厉家教,没有胆量的也就从此望风而逃了。
每天下班后都得准时回家,只要哪一天晚回了一点,父母亲就会心急如焚。后来大家都有了手机,父母也并没有放松对我的要求,每天晚上六点多一回家,就让我把手机关了。这令人们以为我是个怪物。
我不想多费唇舌给人们解释我的状况,这更令人们对我猜疑纷纷。在这样一种尴尬苦闷的境况中呆久了,心里总会长出毛来的,所以当我的大学同学朱珠有一天打电话给我,与我相约一起去参加婚介所的相亲时,我的心动了。
朱珠那时候是大学里最漂亮的女子,身材颀长,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许多男孩子为她着魔。后来她与其中最帅气的何伟好了,弄得许多仰慕她的男同学郁闷不已。
可是,时隔二十年后,她却打电话邀我一起去相亲。我不知道她与何伟出了怎样的状况,即使撇下我自己想去试试相亲开开眼界的心思,就为了了解她的现状,我也得去。
朱珠离婚
我对父母说是陪朱珠去相亲,这样周末的时间就有了自由。父母见过了朱珠,觉得她是一个真诚的女人,就放心地把周末交给了我自己。
之前我与朱珠其实已有十多年没见面,自从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络。这一次能接上头找到相互的联络方式,还是因为前不久我们大学一百周年校庆,尽职尽责的工作人员费尽心血找到了许多同学的通信方式,然后互相通知,这样,才将断了十几年的线接上了头。
我和朱珠当年住在一个宿舍。宿舍里的另外几个同学,听她说有的去了国外,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教师,有的搞企业,五花八门。她自己则一直干的是大学所学的专业,现在是上海某大型合资企业的技术骨干。
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在政府机关里干着分内工作,与工作以外的人几乎没有联系,甚至是同学。除了我父母的严管,还因那时候的同学们大都忙于奋斗忙于结婚忙于生子,所以也无暇回顾同学之情。如今或则事业有成可得闲喘口气,或则婚姻围城里呆久了想透口气,又恰逢校庆之机,于是一股浓烈的同窗之情油然而生,百般感慨涌上心头。
每一件当时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从同学们的嘴里溜出来竟都是如此的亲切。冰凉的往事一经言语的抚摸,瞬时就变暖了。渐渐陌生隔膜起来了的同学们因此热络起来,气氛慢慢地就热烈了。
当时我能认出朱珠,还是同学们拿何伟和她开玩笑。何伟的模样没怎么变,看不出人近中年,但神情举止中却有了中年男人独有的成熟气质。而朱珠与从前比已是大相径庭,从前是修长苗条,如今则丰腴饱满,几乎是从前的两倍,完全像两个人。要不是何伟搂着她,我真没认出她来。当确定她真的是朱珠时,才从她的一颦一笑中依稀辨出当年的音容笑貌,依然是开朗大方无拘无束的个性。
大约她也没认出我来。我比她小三岁,在班里算最小的一拨了。我与她正相反,当年我是胖乎乎的圆脸圆身子,现在却很苗条,照同学们的话说是当年胖得一眼见底,如今却瘦得神秘莫测。
当我和朱珠热烈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眼中的泪花告诉我们,同窗之情同舍之谊永不可磨灭,纯真年代的一块橡皮一管墨水一杯凉茶一本书……足以抵得过生活里的众多风霜变故。
那时候的何伟与朱珠还看不出一点裂隙,他们谈笑风生,相互间体贴照顾,同学们还笑当年的金童玉女现在正是模范夫妻。
没想,半年以后朱珠却约了我去相亲。
"为什么?"我问她。
"咽不下这口气。"朱珠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哪口气?"
"你不知道,他居然和我们的大学同学刘曼莎好上了。"朱珠的脸因愤怒甚至变了形。
"真的?当年一直追他不得的刘曼莎?你怎么确定?"
"他自己告诉我的。"
"怎么会?!"我大吃一惊,"难道他会为了刘曼莎而撇下你们母子?"
"我是与他离婚后才知道的。之前我一直感觉得出他的外心,你知道,女人对这样的事情是有超准确的直觉的。可他一直极力否认。"
"总得有一点儿具体的事例吧?空气中的感觉……算得了数吗?"
"唉,不身在其中,不能体会。一定要讲例子的话……好吧,比如他把手机的铃声设成标准电信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请在嘟声后留言,完毕请挂机",以此拒绝我的电话。"
"这样不是让他工作也会很被动吗?"
"他会看电话号码,或者接听,或者返打回去。再说,他也只是在需要躲避我时才会将铃声设成这样,平时又会换成正常的铃声。"
"哇,真够绝的。"
"后来我是看到报纸上有类似的报道,才恍然大悟。某次用我的手机打他电话也是这样的提示音,他没接,可我换了别人的手机打,他接了:游戏穿帮。"
"无耻的男人啊。"
"你知道我的倔脾气,我容忍得了背叛,可不能忍受欺骗。如果他向我坦白向我道歉表示悔过的话,我会原谅他的。但是他不。所以我就知道我们的婚姻已无法挽救,不肯道歉不肯坦白,表明他离不开那个女人,所以我坚决与他离了婚。"
"那,你儿子同意你们离婚吗?"
"他受够了我们的争吵。再说他也十五岁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就是他坚定了我离婚的决心。离婚以后,我儿子对我说:"妈妈,我会孝顺你一辈子,决不让别的男人欺负你。"看着儿子稚嫩的脸说着这么大男人气的话,我倍感辛酸,也深感安慰。"
"离婚……说离就离,难道他没有作出一点点挽救的努力?"
"这正是令我心寒的地方。那天我们去民政局离婚,当时走得急,我们也没打证明,他甚至连身份证都没带,也许是放在刘曼莎家里了。工作人员就慢吞吞地叫我们把手续办好再来。若是他对这个婚姻心存不舍,也许会说下午来或者改天再来吧,我们的婚姻也许能多延续几天,或者和解了。可他没有说,不但没有说,还催出租司机快马加鞭地到派出所打身份证明到别的相关地方去办理所需手续,等我们满头大汗地赶到离婚办时,刚好离十二点只差十分钟了。那工作人员看着我们,嘲笑般地摇了摇头,说:"你们可真赶得比救火还急。"我清楚地记得听了这句话,当时他是赔着讨好的笑容的,我却一脸冰冷,没给他和工作人员任何表情。"
"我真是服你了,捕风捉影就能把个婚离了,而结局是离了后居然还把那些个风和影都给折腾实了。你真是本事。可这样折腾实了你心情好受么?"
"他向我坦白后,倒把我的偏头痛给治好了。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我们中间,那个影子女人让我发疯发狂,痛苦折磨不堪。现在好了,我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与他新欢的生活我也能估摸得到了,心反倒踏实了。吊起来的痛苦反倒放下了。"
"天啊,你真可怕。要是他没有外遇,你这样自我痛苦,自我折磨,岂不是白受?听到他真的有了外遇,你证明了自己的英明,反而好受了,是不是这样?"
"你真是傻瓜蛋,玻璃人。不跟你讲了,你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所以感受不到。"停顿了一小会,朱珠又接着说,"告诉你吧,女人在这种问题上是有百分百准确的敏感度的。我是真的要替你祈祷将来你会遇上忠诚不二的男人,否则,你会发现我所言非虚,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唉,虽然我不认识了解多少男人,可看多了听多了,我也对男人没有了丝毫信心。"
朱珠一把搂过我,用十分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没经历过呢,就被我灌输得有心理障碍了,这可不行。和你直说吧,我到现在都不甘心也不死心,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我碰不到会专心疼我爱护我的男人,找不到比他好的男人。所以我来相亲了。说不定那样的绝种男人就被我遇着了呢?说不定我就撞上大运了呢?你说是不,总得试试,不试我是不会彻底悲观绝望的。我这个人一向乐观,你也知道。就一个何伟就想打倒我?哼,还真不至于。"
我看着朱珠那副赌气的神色,有些替她担心,又有些替她高兴。担心她怀着这样的美好心态容易上当受骗,高兴她在挫折面前打不垮的乐观。
我的两次失恋
我是父母的独生女,母亲从前遭过许多罪,因条件艰苦工作繁重怀了几次孕都流产了,后来就患上了习惯性流产。母亲好不容易怀上了我,千般保护万般小心,可还是在我七个月大的时候就早产了。发育不全的我在医院的婴儿房度过了生命的最初四个月,之后才与父母生活到一起。
外婆告诉我说,小时候,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我咳嗽一声就能令他们心惊肉跳,而只要一哭,就会像是闹了地震。你想想,孩子哪有不哭的啊,所以小时候我父母为我受的惊吓遭的罪我能想象得到,所以内心就觉得对他们欠下了巨大的感情债务,无论怎样我也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
可是如今我长大了,他们仍然把我像易碎的玻璃一样捧在手心里,唯恐有一丁点闪失。因为父亲忙,母亲甚至辞了职,专心地在家里照顾我和父亲。
我的父母对我看管得如此之严,或许他们是想为我好,可没想过这样对我是不是另一种伤害。
我有种窒息感,可我找不到透气的渠道。我曾经不顾一切地尝试过出路,可结果是伤了他们,更伤了我自己。
那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我刚到单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