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市巷还在,吴牙巷却只变成一个名字了。"她说的时候带了一丁点儿惆怅。
"也许小时候我欺负过你。"他看着她笑道。
"有可能。可是我太不记仇,否则,我们该早认识了的。"
"你一定没有欺负过我,因为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哈哈。"
他们还说到那时候没有正规的菜市场,只是在一条街道的两旁,许多人在那里摆些摊点,或者沿街的房子就当了卖菜的门面。以前庆春街那里还有个庙,如今已变成了一个亭子……在这些琐细的回忆里,他们恍若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寻着根。后来不知怎么说到了情感。
"你一个人?电视台里的帅哥可是不少。"
她看着他微笑的神情,忽然有些脸红。一个被隐藏了很久的问题被他这么一问立马凸显了出来。原来,离开那个男人以后,她居然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了。
"你呢?一定有着漫长的风流史吧?"说完她就看着他笑。
他定定地看了她两秒,然后向沙发上仰靠了下去:"确实,在认识你以前,我有过挺多女人的。"
"这话怎么听着哪地方有些不对。"她笑道,"你有多少女人和认识我可没什么关系啊?"
"我说的实话。之前确实有过不少女人。"
她不再插嘴,只安静地听他絮叨着自己丰富的情感历史。
在他喝水停顿的空隙里,她看着他雄性十足的男人的面孔,想,这样的男人,时刻不缺女人拥爱的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嘴上就问了出来:"那,如今,你的心上女人是谁呀?"
他犹疑了两秒,然后便坦诚地看着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面前撒不出谎来,我什么都愿意和你说,你简直是诱我说真话的女巫。"
她清朗一笑。
"也说不上是心上人。只是在寂寞的时候有一个去处吧。"他说,"她叫小兰。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女人。我上车博会买车的时候,她是车模。一同去的朋友们说这女孩不错,怂恿我去追她。就这样。"
"很漂亮,对吧?"
"身材挺好。大约一米七几吧。长得也不错。那时候刚离开大连到这边来,一个人,比较寂寞。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我们在一起,只是各有所图而已。我需要她的身体,她需要我的帮助。我不可能娶她做我的妻子。这一点我预先就和她说明了的。"
"她愿意?"
"愿意。"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你真厉害。九段高手。哈哈。那你与每个女人相好的时候,是同时与她们好还是在与一个人断了后才与另一个人好?"
"那当然每次只与一个人好。本来能够给她的也就是不完整的情感,如果还分出去一些,那对她太不公平了不是。"
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既诚实又狡黠的光:"你确定?"
"我这个人是坏,但坏得还是有原则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笑得很腼腆可爱,一种成熟男人的纯真可爱,格外动人。
看着他这样的笑容,她的心动了一下。
他们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这些聊天都很放松随意,没有立场和秘密的顾忌,似乎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一般。
"你居然会是我多年前的邻居!那些年我们也许见过无数次,也可能天天擦身而过,怎么会一点儿印象没有?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们家家教太严,你低头走路目不斜视,我们碰见了也跟没碰见一样。呵呵。不过说起来这真是个挺神的事。也许是老天爷故意安排我到这个时候才可以见到你,认识你。"他说。
她也觉得与他认识是个很偶然和缘分的事。与他交谈,回忆往事,谈天说地,她觉着很亲切,舒适。
"像我们这种人,别人看到我们的也许都是表面的风光,可是其实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在这些风光背后有着怎样的辛酸。也许在很多个无人的背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也会泪湿枕席,可是这些伤痛这些艰难谁人能够理解谁愿意倾听?"
闻言,她的内心忽然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自然地伸出手去,说:"我做你的倾听者好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和手掌都肉厚肥润,握着,令她觉得有一种格外温暖安宁的感觉。
她叫服务生再添些茶水来。
"在所有这些女人中,你最爱过的是谁呢?"
他凝视着手中的茶杯略有片刻,似是在观察某片没有展开的茶叶在热开水里有着怎样的沉浮。然后抬起眼看她,答非所问:"我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向一个人坦白过这么多事。我的朋友,同事,或者……情人。他们或许知道其中一段两段故事,但没人知道得这么多,这么全。"
她在他闪着光的眼睛里停留了一秒,然后又在他的凝视中有些慌乱地将目光移了开去。
过了两天,他打电话给她:"我来接你吃晚饭好不好?"
原本她不想这么勤地与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见面。况且还是一个身边美女如云的男人。于是她委婉地说虽然与他交谈很愉快,可今天有些累了。
可他很执著:"没事啊,也不要你累,反正来接你嘛,你总要吃晚饭的对吧。好不容易找到组织了,这多年前的邻居好不容易接上头了,我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可别对老邻居这么残忍嘛。"
那时候,她正因为要看一大堆片子而郁闷烦恼,想起与他聊天的愉快情形,想起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还有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她居然说:"好吧。"
吃过饭,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似是随意地对她说:"听说广电中心旁边新建的月湖公园不错,我们去那里走走?"
她悄悄看着他的侧影。他右侧的脸部轮廓透着一种沉着镇定,比他的正面更给人一种坚毅果敢的感觉。她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他便一直将车开到了月湖公园。
夜幕下的月湖公园静谧优美得有些神秘。湖水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中互相推搡着,叠挤出一层层潋滟的波纹来。他们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着这略有些调皮的湖水,和四周悄没声息的树影,风吹过面颊,蛙鸣掠过耳畔,竟有一种久违了的灵魂底里的寂静。
四目默然相视,各自荡过几许涟漪。
她努力回忆着那开始的一切。在那些开始里,她确证自己真的敞开了心。循着记忆,似乎也寻找到了他对她最初的恋慕。
那天他接了她一起去喝下午茶。傍晚,他说:"我们到岳麓山顶去看夕阳好不好?"
她居然从他神情生动的脸上读出了某种诗意。她欢呼雀跃。作为一个长期与光影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她的心里充满着不可开解的幻想情结。看夕阳!那已经是中学时代的烂漫故事了。自工作以来,她便成了一个工作狂人,而那个爱了她很久与她在一起也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男人,只是关心着她的生活起居,她的衣食饱暖,从未给她的生活设计过一些彩色。
他们一起在山巅看那轮又大又红的夕阳一点一点地从远山落下去。那样一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光芒的坠落。
"我更想和你一起看日出。"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
她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也许这一天的太阳选了她的心做降落的陆地了吧?一股热流从她狂跳着的心迅速流窜到了四肢。
后来他们沿着山顶一路散步,说着小时候各自的趣事。也说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和事。说遭遇过的挫折,一无所有时的仓皇,富足安逸时的雄心。
他们在山顶上的露天餐馆吃晚饭。
"我还是头一次顶着星光吃饭呢。星光照在饭粒上,就连星光一起吃下去,心里亮堂得可以看见众生的秘密了。"
他嘿嘿地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了几揉。
在他的手抚着她头的一刹那,一道电流自他的手指传过来,冲击得她的心又猛地一缩。她忙低下头,一粒一粒地吃着饭。
从山上开车下来时,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有好几次山道急转弯,她都想抽回自己的手,怕他一只手开车会出误差。他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说:"没事。握着你的手,我的心才更踏实安稳。"
第二天一早,她接到他发来的短信。
"亲爱的大制片,今天和你在一起聊了整整十个小时!在你面前我已毫无私密,几十年人生中不曾有过第二人。我在想:为什么我身边的女人不是你,哪怕像你一样也好啊……给你写完信息,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想你可能睡了,不便给你发过去,所以就等到天明了。早上好!亲爱的--亲戚!"
收到他这样的短信,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被他牵过的她的左手,透着一种玫红色的圆润。
她伸直了自己的左手,似乎沿着这只手伸展的方向,就能抚摸到一份海市蜃楼般的灿烂幸福。
这以后,他常常来接她下班。
他们在公园里挽手漫步,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无声地拥抱。
某一天,他说要去厦门。出发前那天上午,他约她看了一场电影。
在影院里,他第一次亲吻了她。旁若无人的仿佛相欠了一世情债似的猛烈的狂吻。
回去的路上,她很傻地问:"小兰怎么办?会不会伤了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你真是最可爱的女人。不会的。真的。不遇上你,我早晚也要与她分开的,只是时间的先后而已。我与她无法沟通,根本不可能像与你一样的倾心交流。遇上你,是上帝对我的恩赐。"说着他又俯身过来吻住了她。
"亲爱的!可以这么称呼你吧。其实我绝少这样称呼别人。我正在往机场的路上,我这大半生也一直在路上,漂泊。时有放荡。遇上你,应该是重遇你,我的心灵有依恋了。此刻,人虽离你似乎越来越远了,心却更近了,我是这么感觉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保养身心,饭要吃饱,觉要睡好。亲!亲。"
"我的旅途总是那么寂寞……独坐候机楼,思绪不听召唤。如果有你做伴,寂寞旅途一定生辉。什么时候能和你携手同游呢?瞎想又遐想……打扰!"
他到厦门以后,每天都会发许多条这样的短信来。
"亲!来这边似乎有点水土不服了。看来还是在长沙好,离你近。"
"我吃完饭,没事,又不想出去,躲在房间看碟,《血色浪漫》,说的都是像我们青涩时代的往事,让我挺投入,因此想你。如果小时候就能和你牵手,会如何呢?也许一切皆缘。昨晚看碟看到里面的主角下乡插队时睡着了,然后做梦了,梦境中与你去到一处美境如画的小山村,你整日潜心读书写作,我日出而作,洗衣做饭,然后携手走上乡间小道……幸福充盈着我的胸腔,醒来泪已沾湿了枕头……"
她读了他的这些短信,一次又一次被打动,被冷漠冰冻了多年的心逐渐在这样的热烈中融化。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大潮所裹挟,随时会随潮而去。
"寂寥夜空,不见繁星,独自一人,呆坐海边。任凭温柔的海风,吹拂我沧桑的躯壳。我真的很投入与你的情感世界。这句话我昨天已表白过,现在坐在海边,其实脑子一片空白,唯有你,是如此清晰。我的往昔坎坷也好磨难也好,顺利也好富足也好,身边也曾人来人往,知心达意的真数不出来。追根溯源,其实我离你最近,也许天意弄人,也许一切皆缘。"
"我知道我昨夜的梦难圆,我会把这一切埋藏在心底。脑子虽空白,但很清醒。我对你是动了真情,因为我从未对女人有如此痴缠。我该如何?想你,好幸福!想你,一丝无奈。我没经历过缠缠绵绵轰轰烈烈的恋爱,那些曾经拥有天长地久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传说,我想也不过如此。我会把你珍藏在心里,此生,永远。"
他的短信连绵不断地发过来。她在这些文字的包围里彻底地陷了进去。
一遍一遍读着他的短信,内心的战栗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
那段时间里,她沉醉在这样的遇见中,为上帝安排了这样的遇见而感恩。因为与他的相遇,他对她的深情,使她的思想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比如对普遍的外遇现象,比如男人的花心。
她记得某次在一个咖啡馆里与老茧聊天,谈到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时,老茧说道:"他曾在早些年爱上过他的小女研究生,不管不顾,如痴如狂,社会上的种种议论如潮。"
要是在从前,她肯定会撇开那两个具体相爱的人而在道德上在女性立场上对这一事件进行评论,可现在她的心里有了他,有了这样的刻骨铭心,她对爱和道德的认识发生了重大转折。
"只要是两个人真心地相爱,不为身外物所动的挚诚的爱,那这份爱便是值得人们祝福的,我甚至要向它致以真恳的敬意。虽然我也同情在这场爱中必然要受到伤害的另一个女人。这同情和敬意并存,并不相悖。还有,你刚才提到,男人多数是花心肠的,我想,也许,他们花,是因为没遇到生命里的最爱吧?之所以要那么多女人,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止他身心里的痒。"她对老茧说。
她清晰地记得老茧当时还为她有这样温厚的了解的心而称赞过她的不俗。他说:"你变得比从前更漂亮了。也许生活和知识的积累改变了你的视界心胸。从前你给人特别学生的感觉。"
"如今?"
"如今的你说不清。说不清是一种多大的进步你知道吗。呵呵。从前我们聊天的时候你就说过你相信世上的男女是有真正的友谊的,我完全不信。那时候我坚信真正的友谊只能存在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是绝不可能有友情这种纯度很高的东西存在的。女人与女人之间也不可能有。那时候你就瞪眼骂我。如今看来,之前你就预见到了真理。现在我确信,我与你,这么一对男女之间这种纯粹的友情就连男人也无法比肩。哈哈。与你做一辈子的朋友绝对值过做两个月的恋人。"
当时她哂然一笑:"恋人们的保鲜期,只有两个月的么?"
那时候她还无从想象爱情的狂烈,无法获知爱情的短暂或持久。她对老茧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
而现在,她与他遇见了。
只要一想到他们竟然能够在苍茫无际的人海里遇见,她便满眼含泪。
她想,上帝还是想极力维持公平的。他予一些人才能,予一些人美貌,予一些人财富。总是使他们能够获得某种生态的平衡。再不然,就给他们一份无所求取的淡定守有之心,视一无所有而若胸怀万物的广阔。各各都有恬然自处之途。如何不叫皆有一份自我之好的众生惜福感恩?而于她,尤觉自己能在短短数十年的人生中于千万人中遇见心中之盼望,更是万福啊。仅感恩已不足道尽心中的虔敬之意。
这时候她才特别能够理解张爱玲要写那么一个几百字的寓言式的短文,那个女孩子遇见那个年轻人时说"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也在这里。这是我要来的地方,我生命里一直在牵引着我的有光的地方。或者你是路过这里,或者这里也是你要来的地方。总之,你在这里,真好。当我们互相看见的时候,天格外地亮了。
这样无以言喻的美好。
那时候,她觉得他们的遇见是上苍对她生命的成全。
三 爱了
在这样的盛年,又曾经经历过身体快乐的女人,数年不曾与男人亲热,居然在与各色男人们近距离的接触中不感到心慌不感到心跳不觉得有所需要!有段时间,她真的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什么不知名的病状?
一位与她关系不错却被她严词拒绝了示爱信息的男同胞甚至问她:"你不会是同性恋吧?"骨子里的,潜意识的,自己从前不知道,一定要到某个年龄段了才突然显露出来,就像某些病要潜伏很多年才浮出水面来一样。
她听后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