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床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翻来覆去地,彻夜不能眠。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天,他就开始了对房子的革命。先是三四层的两个洗浴间。洗浴间由三个小房间组成,都是小茜设计的,布置得非常精致秀雅:外面是一个小的化妆间,内有一个小洗脸池,一个梳妆台,墙面上一面大镜子,简单大方。中间一个小房间是厕所,马桶旁边小茜设计了一个小书柜,书柜里除了书还摆了一些小饰品,这样方便的时候还可以读读书。角落里长期熏一种香,使得这小屋子里满是清香的味道。最里面的是洗澡间,有近二十个平方,一个大大的浴缸,对面是一个宽屏幕的液晶电视,这样洗澡的时候还可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东边的墙角则是一个小桑拿间。小茜说人在洗浴间的时间不少,得保持心情的连贯,不能与卧室和书房的风格差别太大。所以本来三四层原本都各有三个房间的,其中一间就被她用作了洗澡间。
洗浴间他们原是分着用的,卧室和书房也是各用一层,可后来他们觉得这样不够亲密,卧室和洗浴间就开始合用三层的,只各自的书房未曾并用。记得当时他还搂着小茜对她说:"这样还可以少搞些卫生,是心疼你。"小茜就拿了白眼来白他,挥起绣拳在他身上乱捶。到现在站在当初说话的地方,他的身上仿佛还在经受那甜蜜的捶打。
而如今,甜蜜随风逝去,睹物思人,令他痛苦莫名。考虑了一天后,他决定将洗浴间全部拆除,重新整治,一定要与原来的风貌完全背道而驰。既道相思了无益,决不使惆怅惹轻狂。
他接来了父母,与他们一道设计布局,并请父母帮他监工,处理一些杂务。父母虽然怪他折腾,但也理解他的痛苦,想不出别的办法安慰,只好尽力地帮他整治房子。
买材料,指挥装修工忙东忙西,肉体疲劳至极,中午想躺在床上假寐一会儿,可仍是不能成眠。费诚翻身下床,打开电脑,上网闲逛起来。当他下载一个游戏时,等待得有些无聊,便胡乱地在电脑里翻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盘上的哪个子目录下,他忽然发现了女友小茜在他驻外时记在电脑里的日记和她与自己曾经的一些信件往来。读完,一时心痛到不能自已,如火烙肌肤,持续不歇。费诚看到阿瑞正在线上,忍不住向她倾诉内心的痛楚。给她发了些前女友的曾经的文字。
五 阿瑞: 火
阿瑞读着小茜的文字,渐渐理解了他的痛。原来小茜就是现在某知名电视栏目的记者、主持人×××。
小茜最初给费诚的信竟是关于工作的。那时候费诚还在南方一个电视台的专栏任制片。
你好。……
前晌同事Y对我说:"你对语言敏感,为何生活不更积极些呢?比如开专栏。"我说一直在澹明的心境中怡然自处,能看智者飞扬他们生命的绚丽,足以为幸啊。况于静渺处张看世界,何尝不是另一种积极的方式?兼且显现是综合了众多因素的……当然亦会偶尔自负,女人终究也有虚荣。可他却向您说了我想去主持您制作的专题?
他说你说:"她不合适吧。有些过傲了,缺乏亲和力。"
也许这仅只是你的随口一说,然我却依然无法抑止内心的悲伤。在路上,重要的不是到达的目的,而是一同前行的有照亮我的灵魂让我在纷繁苍灰的生活中抚摸到明媚的人。
……
这封信,费诚说,是小茜向他敞开的开始。之前,他一直觉得她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可亲近。而越交流,越为她细腻的情思所触动,她的敏锐她的温柔她的多情,都令费诚倾心。这么多年来,虽然也接触过一些女孩子,谈过几场恋爱,但没有人让他如此动情和投入。
也因此,小茜的离去令费诚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只要一触摸到她的文字她遗留的印迹,他都要窒息。尤其当他看到她后来在感情上对他的背叛,简直如受伤的野兽般哆嗦不止。
原本这天他在读了小茜的日记后,心痛莫名,只漫无目的心思空洞地在网上逛。看到线上的阿瑞,他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个身材修长温柔清秀的女子的面容,火车上几个小时的倾谈回到他的记忆,使他在悲痛的此刻忽然有种恰遇亲人的感觉。他在屏前几乎是流着泪地向她倾诉着自己的不幸。
阿瑞读着小茜的文字,正准备安慰费诚,忽然电脑就黑了,屋子里的灯光也灭了。接着听到疏散撤离的呼喊,她跑出办公室一看,走廊里已经冒起了浓烟,并迅即出现了明火。原来着火了。
第二天,她发了一封邮件给费诚:
这一场至今缘由不明的大火发生在当你和我说你的心疼着的时候。
当时我想和你说:假如我是你的母亲,我会让你依偎在我的怀里,搂抱着你的头,用这世上无法替代的永不求回报的母爱为你减轻痛苦。假如我是你血脉相系的兄妹,我会坐在你的身旁,紧握住你的手,听你倾诉,鼓励你大哭一场,让眼泪漂洗掉那难忍的剧痛。但我只是你普通的朋友,我只能以一份普通但却真挚的友情的方式为你疏散你的密集的痛。
那一场大火便是在你疼痛的时刻骤然来临。人们四散而逃。
我忽然想对你说,生命是如此脆弱,我们唯有保重生存,保重承载我们魂灵的躯壳,然后才能感觉疼痛,感觉快乐,感觉能佐证我们存在的一切。
……
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了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力。
也许,世间的一切都是偶然所引起。但偶然已经发生,偶然也就成为了注定。我们逃避不了生命中的偶然,也无法远离命运的注定。我们能够做的便只有面对、承受,将到临的苦难和幸福内化为生命的血肉,与我们的心一道共同承担岁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
不知道费诚收到她的邮件了没?
她继续回到了小茜的文字里去。
六 费诚:伤
收到阿瑞的来信,费诚非常感动。
阿瑞的言辞正如她的人一样,真恳而清澈。读着她的文字,回忆着在火车上与她的交谈,她秀气苍白的脸上温存的笑,似乎那一切都能让他感受得出她诚挚的关切和慰藉。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她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最可信赖的人。
其实一面之缘的情谊,哪至于如此深厚?然他不愿意去深究这感觉的来源去向。
"我就像一个旅人,想把身上行囊里的所有全给你,可是翻遍行囊,我多么可怜啊,只在角落里找到一粒麦子。"那时候费诚认为小茜是承受泰戈尔诗句的最佳心灵。
"面对这样的心灵我不能不如是表达我的谦卑,我为有机会表达而幸福。"他曾经对小茜说。
"爱是神明,在神明面前谦卑是一种魂灵的洗礼。你是一个真正的诗意地栖居着的人。"想象着费诚惘然沉浸的神色,屏幕这端的阿瑞由衷感慨。
"其实种子只需一粒便已足够,因为它是种子,可以无限地繁荣。"阿瑞又说。
"可现在,我连一粒麦子都没有了。"
阿瑞被他字句里这样一份无际的悲伤所震击,一时竟呆住。
"她正是由年轻转向成熟的非常时期,她并不确知自己需要什么。我欣赏她的一切,容纳她的一切个性,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宠护她。可她还是走了。也许她现在正陶然于汹涌的浪潮中,然当潮水褪尽,她脚底下的会是沙子还是尖硬的石头?"费诚边打下这些字边流下了泪。
"她是一个美好的女人,才情而浪漫。"阿瑞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聪明还是愚蠢,或者往他的伤口上撒了盐,或者却是更令他惆怅了吧?但都已经无法收回了。她看过小茜的节目,一个智慧型的女子,也会有适时的俏皮。
"这是命,是命对我的报复。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先人早已为我们指了路。"
阿瑞读着这无奈的言辞,似乎从那里隐隐看到某个活动着的伤口,那伤口似乎不经意间就会爆裂开来令他感到苦痛。
"谁也无法握住生命的流程,任何一个微小的岔口都会使它完全转向。到来或者离去,将它视为自然的成长或衰落吧。"阿瑞知道一切安慰的言辞都是徒劳,但仍言不由衷地说着。
费诚自己也想象不出短短的几天,他怎会就从那样一个洒脱幽默的人变得如此脆弱痛苦。记得在火车上他向阿瑞描述错过悉尼焰火的情景时,他们明朗而风趣的交谈。
"在悉尼奥运会闭幕式的时候,分工的缘故,我没去现场采访。我错过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焰火大会。遗憾。我知道悉尼是全球最喜欢放焰火的地方,也看过新年他们在海港大桥上瀑布一样的焰火。闭幕式那天,我虽然写了一万多字,但在下午6点左右就写完了。我叫同伴快点写,约好一起去看。但我等了他两个小时他还没写完,我一看手表,知道闭幕式已经进行一半了,就说:"我不等你了,我不能因为你错过人生最美丽的一次盛景。"这个只喜欢吃的胖家伙说:"你去吧,我还没写完,可能还得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出发了。我走了10多分钟到地铁站,车行了半个小时到中央车站不到时,我已经从车窗看到远远的焰火,我非常着急。火车经过悉尼歌剧院那一站的时候,我在地下,车不停,因为人太多了,下午4点就封了。我想还有情人港,可是情人港离车站有15分钟。我下车后,远远地听到焰火的声音,我就跑起来。街上人很少,全悉尼的人都在海港大桥和情人港了。我跑了15分钟,心里在想:完了,完了,我看不上了。我有预感,或者是因为心里知道时间。"
"我想你奔跑的样子一定很酷。"听到这里时,阿瑞朝费诚扮了个鬼脸。
"你别贫搅。"费诚笑道,接着说,"还没到情人港的时候,已经跑不动了,因为人山人海,把路都堵住了。许多人看到焰火开始寥落,已经开始往回走。我就像一个逆水而上的泳者。"
"于淹溺中看最美的落焰?"
"你又来了。真拿你没法子。呵呵。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着穿行的缝隙,那段路好长啊,但终归是到了。终于到了情人港旁边,我看了三个最后的焰火就没了。天空漆黑一片。所有的人开始往回走,我就像遇到了急流,但我还是不甘心。越走越费劲了,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往那个方向走,成千上万的人都向我扑过来,你应该看过电影里那种镜头吧?我在心里把胖子骂了个祖宗八代。最后我走不动了,我就找了块地方站着,站了很久。我知道自己错过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次景色,而我几乎是可以赶上的。就是这样,这辈子我不会忘了那些扑面而来的人流。"
"但谁能预知这遗憾也许比看到后的心满还要美呢?"
"唉呀,你没有了解我那时候的心情。真的没有。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好。我看过很多焰火。在芝加哥的密歇根湖畔,夏天每周六都有一场一小时的焰火,1997年我在那里看到的,特别漂亮。谁都喜欢看焰火,但是没有人像我这样看法。"
"抱歉抱歉。肚里的蛔虫得慢慢地长成。"说着,阿瑞又朝费诚扮了个鬼脸。扮鬼脸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就有一团红晕现出。"也许人的每一瞬都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
"我不懂。你这话太玄了。"费诚嘻嬉笑道。
"不玄啊。你是怎样的看法呢?"
"什么看法?"
"对焰火的看法呀。"
"就像我的爱情。香港回归我和小茜就在北京看焰火。我最喜欢看焰火,一瞬而逝的美丽。"
"所以那就是了。与你一同经历了灿烂和苦难的人,是永远也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逝去的。因为你们一起体验过,于是就独特了。"
七 阿瑞:读
费诚当时一点也没解释小茜是谁,似乎阿瑞天然地知道一般。阿瑞也没想起来问,只把这个名字融入到一个故事的整体里来听。
现在回忆,他们的交谈还是那么清晰,费诚俊朗的笑容还在眼前浮动,可现在,她读到的言辞却是如此不可抑止的悲苦。又有一个美好青年为神箭所伤。她站起来,怅望着窗外。上海也是这么多雾,目力所及,透不过百米。想到莫奈当年画伦敦的雾,他画成红色的,当即被众多长年生活在此的居民凭印象指责为不实,莫奈也不分辩,只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自己去发现和体会。而上海清早的雾,虽然透着潮湿的滋润,却如一丛巨大的谜团横亘在眺望者的眼前。
他说当初他和小茜都在南方一个电视台里共事。因发展的缘故,他先来了北京,改行平面媒体。立稳后,又为她找妥了新的职场,才接了她来。她在费诚及朋友们的扶持下,渐渐地成名,渐渐地有了高涨的人气。然这时候他却被派往英国,裂隙由此而生。
阿瑞接着读费诚发过来的小茜留在电脑里的日记。
×年×月×日
我曾经生活在他的心里。
那时候,南方时常雨,不比北方的高旷明媚。然这惹人愁苦的雨在相思着的或深恋着的人那里,却别有一番温存缠绵的韵致。那一丝丝垂帘般飘忽的雨晃荡在漫无边际的天空中,也晃悠在对生活满怀了柔美幻想的人的心里。
是一种滋润。当他们在雨地里相拥着漫步时,在电话亭里给爱人诉说着绵绵的深情时,心想。
也是一个雨夜,路上灯光晦暗,看不清前方的路是否也如眼前雨幕笼罩的迷茫。我们去影院看了一部令人心碎肠断的爱情剧,然后就无言地在微雨里走着。我想那时候我的脸定然有些惨白,甚至身体都有些微微的抖。我是极容易被感染的人,在听着片尾那首调性虽高昂但旋律却那样悲伤的歌,我的泪水就忍不住在脸上肆意奔流,直至走出了影院的门,走在雨雾纷纷的深秋的夜幕里,仍是不能遏止。他靠过来握住我的手,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你永远鲜活在我的心中。我会永远疼爱你,无论你年轻还是苍老。我甘心为你愿望的一切而苦。"我任他握着我的冰凉的手,内心泛过一阵温暖的涟漪,温柔地说:"我不要你苦,苦也与你一起苦。"他说:"你是我的心。"我说:"你也是。"只要心活着,幸福就不会被任何苦所吞蚀。雨渐渐地大了,我们坐在街边公汽站的凳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握着手,不想打车回家。
×年×月×日
当我确切地知道,他仍在我心上我却不再在他的心里时,负载着他的我的心碎了,碎片纷落如雨。碎片着地的声音如此轻微,被每一个经过的行人踩踏着。行人一无所知,毫无表情地疾走而过。然在我,每一片碎片坠地都如惊雷入耳,每一次踩踏都如尖刀剜肉。疼痛过后,望着遍地麻木,我只有睁大了恐惧的双眼,想寻找一丝亮光,然除了一片漆黑,我已无所能见。晴空的午后,暴风雨不期而至。我独自走在肆虐的洪流中,茫然不觉再也没有温暖的屏栏与我共挡尘世的狂潮。
×年×月×日
那一季幸得有风。风起尘扬,尘过而泪落。这是纯自然的现象,与心完全无关。于是沙尘做了你最好的掩藏的工具,因为尘过泪无痕。因分离而痛因往昔而伤怀因前路迷茫而悲愁……所有的泪流满面都因为沙尘狂舞而获得了可以化有为无的汪洋恣肆。
"这沙真是讨厌,裸着满心满脸的泪。"你毫无伪饰地说。
人们对你脸上的滔滔江水毫不起疑,因为在这一场尘沙群舞中,他们与你一样,泪迹斑斑,做了沙尘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