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了，叶家的客厅却依旧灯火通明。杯盖碾着几面轻轻微晃，花茶在杯中淡淡飘香。蓝墨白玉之间山水环杯而显，古辞云云倚杯而见。叶项荣端起青花瓷杯饮了一口，目光却没从电视机屏幕上移开。他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长长的烟灰都忘了弹掉。
“我还是去煮点粥吧！”
叶修饭也没吃就早早回屋休息了，柳贞这一晚上，看上去若无其事，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儿子，干什么都没啥心思。她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沙发另一头正摆弄手机的叶秋屁股一扭直接坐到了她的身边，“妈，他还没睡醒呢，冰箱里饭菜都有，回头等他起来再弄不就行了！”
叶秋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已经默默骂了叶修千百遍。从小到大，为这个混账打圆场、擦屁股的事儿就没少过，他心里纵然愤愤不平，常有埋怨，却也免不了为他担心挂念。柳贞所念所想又何尝不是他的不安和担忧。
“我去看看他醒了没！”叶秋扶了把心不在焉的柳贞，朝过道走去。
走廊尽头门对门的两间屋子，就是他们兄弟俩的卧室。叶秋直接推开了房门，还没进屋就感到一股热浪迎面袭来。
“空调也不开，你蒸桑拿呐！”
叶秋嘟囔着摸到床边按下了开关，黑黢黢的屋里瞬间就亮堂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叶修佝偻着身子，双手攥在胸前不停的发抖。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一把拉起乱作一团的被子裹紧了叶修，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越捏越紧。
“手怎么这么冰！”
“冷……”
瑟瑟发抖的叶修靠在叶秋怀里，轻弱的声音带着颤抖。
“妈呀！快来！咱们得送他去医院！”
叶秋想也没想直接大叫了起来。他这一叫可真是吓坏了柳贞，她三步并两步直接冲进了卧室。
“怎么了？！”
叶修弓着身子，不但不停地哆嗦，连呼吸都显得有些费劲。
“妈，他这么个喘法，不太对劲儿啊！”
柳贞连忙摸了摸叶修的额头，“有点烧，冷成这样，这热度怕是还没发出来！”
“修，起来…”柳贞一边搀扶着叶修，一边帮他撸背顺气。
“啰嗦什么！还不快送医院！叶秋，你背他下楼！”叶项荣没进屋，交代了一声就去了门口。
粗浅的喘息声从耳后传来，重重的身体压在背上。身后的叶修一点儿力气也借不上，倚着自己不停地打着寒战。叶秋卯足劲将他背了起来，“喂，你坚持一下，我们这就去医院。”
耳边的回应声似有似无，叶秋靠着他的脑袋轻轻顶了一下，不知是要鼓励他，还是安慰自己。他用力一振，压低了身形，让叶修在背上趴得更稳当一些。
“当心点！”
柳贞将滑落的毯子披在叶修肩上，一家人就这么你帮我扶，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上了车。
B市虽是出了名的堵城，但时逢夜半，路上倒也是空荡得有些过分。这车是不难开了，但后座上不断传来的喘息声和喃喃的劝慰却让叶秋时时分心。叶家没有小小孩，这样举家往医院赶的事儿已经近二十年没发生过了。想到多年没着家的叶修，一回来就要往医院送，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心重情急之下，这油门是越踩越深，码表也跟着一路飘高……
“红灯！！”
叶项荣一声大喝，车辆伴随着刺耳的响声急停了下来，后座上的叶修和柳贞也重重地撞上了椅背。叶秋连忙回望，只见柳贞搂紧了叶修，帮他揉着脑袋。
“就快到了，你别急，安全第一！”
叶秋刚要开口就听叶修一阵咳嗽，他下意识地望向后视镜。昏暗的车厢里形影难辨，叶修的身体似乎比之前缩得更紧了，正在帮他拍背的柳贞也察觉到了异样。叶修不但身体起伏得厉害，呼吸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急促了。看着费劲喘气的儿子，已然滚烫的额头和寒战不断的身体让她这个当妈的再如何冷静都免不了心焦了起来，她抱着叶修慌了神，“修，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马上就到了！”叶秋盯着信号灯，握紧了方向盘。有了前面那次小意外，他沉住气没敢再分神，后面一段路开得虽快，倒也算稳当。
半夜的军区总院，急诊中心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救护车，私家车，不知是天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半夜里来投医看病的人还真是不少。叶秋驮着热乎乎不停哼哼的叶修走进了急诊大厅，只见一侧的收费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龙，中间的休息区老老少少地坐满了人，远处的走廊，几个白大褂和志愿者正忙着应付刚被急救车送进来的外伤病患和几个看上去情况很不妙的重症病人，护士则穿梭在走道里给病人们补液挂水。他四下扫了一眼，见不远处有辆急救转运车空着，便连忙快走了几步，把叶修安置在车上。
“大夫！”叶秋冲着前面的白大褂喊了一声，可这位医生却被志愿者急匆匆地拉走了，没工夫搭理他。他连忙又抓了个路过的大夫，“大夫！他透不上气！！”
“快去拿氧气包！”值班大夫招呼了一声，摸了摸叶修的额头，“有碰过家禽吗？”
“没！”
“最近出过国或是和国外回来的人接触过吗？”
“刚回来……”叶秋被问得莫名。
“哪儿回来的？”
“苏黎世……”
“咳嗽吗？”
“咳嗽，今天一回来就睡，这会儿就一直发抖，透不上气！”叶秋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大夫是在排查禽流感，心里倒是紧张了起来。
“病人有什么病史吗？”大夫见叶秋有些发愣，连忙改口，“有没有什么慢性病，比如，哮喘、心肺功能方面的疾病？”
“没没没，就咳嗽，犯困。”
“有酗酒抽烟的习惯吗？”
“不喝酒，烟抽的。”
“这里留家属陪一下，你跟我来。”大夫将诊疗记录单挂在了转运车上。
“大夫，怎么说？”叶秋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跟着大夫去了诊室。
“我给你开个单子，一会儿你直接挂号，先做几项检查。”大夫说着把开好的化验单交给了叶秋。
挂号、付费、抽血、化验，拿着一堆单子，一家人跟进跟出地忙活了半天。叶秋看着花花绿绿的化验单着实有些摸不到头脑，好些化验项目都是平时没见过的。父子俩默契地留了柳贞陪在叶修身边，拿着化验结果和拍的片子去了诊室。
大夫的应急处理多少有些作用，叶修虽然还在发冷，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吸了氧气，输了液，看上去似乎平稳些了，呼吸也不似方才那么困难。远远地看见爷俩回来，柳贞连忙上前询问。
“初步判断是急性肺炎，大夫说要住院！”叶秋应道。
“怎么？还不能确诊？”
“还有几份报告没出来。”叶项荣解释道。
“那赶紧办住院手续吧！”
看柳贞拿着包就要去付费，叶秋有些为难地拦住了母亲，“妈，床位紧张，今晚恐怕只能在这儿凑合了！大夫说住院部没床位，急诊的也满了，只能等明天看看有没有……”
“那要是没有呢？”柳贞看向了叶项荣。
“就和他们一样，在这里凑合……”叶秋指了指走廊里的几张临时病床。
病人的呻（shen）吟（yin）声和熙熙攘攘的人声听着就让人闹心。柳贞看着如此嘈杂简陋的治疗环境，又看了看一旁的叶修，于心不忍。他抚摸着叶修的头发，掖了掖毯子，“秋，你快去问问，有没有枕头和被子，这毯子太薄了……”
叶秋没敢耽搁，应了一声就跑去找护士了。
“妈妈知道你难受，我们已经在医院了，会好起来的。”紧握着叶修的手，柳贞缓缓地帮他撸着背。
“老叶！”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夫妻俩循声望去，只见一身便装，步履如风的中年男人冲着他们走了过来。叶项荣看了眼柳贞，在她肩头轻按了一把便向来人迎了上去。
“老刘？！你怎么来了？”
“怎么，还不欢迎呐！”来人热络地和叶项荣握了握手。
“唉！！说哪里话！”
叶项荣刚才听大夫说没床位，就和这位老哥打了通电话，虽说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但也真是没想到他大半夜的会亲自赶过来。除了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叶项荣不知该怎么表达此时的心情。他拉着这位老哥来到了柳贞面前。
“你也真是的，这么晚还特意过来！”柳贞方才顾及叶修身边没人，见刘健青走近，连忙招呼。
“不碍事儿……”
“刘伯伯！”叶秋看见刘健青，便挥着手亲热地凑了过来。
“呵呵，是啊！”刘健青用力拍了拍叶秋的臂膀。
“刘伯伯，这医院里怎么这么多人啊？护士说被子、枕头都被借完了！”
“天太热，老人小孩都吃不消，这两天急诊的压力确实比较大。”
“刘院……”刚才帮叶修诊治的大夫见院长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连忙凑过来行了个军礼。
“情况怎么样？”刘健青拿起挂在转运车上的诊疗记录看了看。
“已经基本排除了禽流感病毒感染的可能，初步判断是病毒性的急性肺炎，只是床位有些紧张，我已经在想办法调剂了。”见院长亲自过问，他半点也不敢怠慢。
“转住院部吧，心肺内科一病区刚好有个单间……”
“我这就去办！”这大夫知趣地应了一声，就去安排了。
“老刘，这不太好吧，”叶项荣见大夫匆匆离去，扫了眼走廊里没床位的病人，“有个普通病房就可以了。”
“你这个老东西，舍不得花钱呐？！”
“什么话！你这是搞特殊化！我们能有个床位就知足了！”
“你别臭美，也别给我上纲上线戴高帽子。你还真以为我是因为你这张老脸呐！这叶修好歹也是为国争光去了，人家带个亚军回来，怎么也是咱们的功臣，我安排个单间也不为过吧？！”刘健青熟知叶项荣的脾气，这会儿要是不给他个台阶下，怕是他不会领自己的情。
“你呀！”叶项荣指着这位老哥甚是无奈，见他一个劲地不停使眼色，不想也知道肯定是柳贞又在瞪着自己。
“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到了住院部大楼，叶修也被送进了单人病房。见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可柳贞的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叶修，刘健青刻意走近了些，“这边留小秋陪着就行了，我看你也别太担心了，不会有事的，一个礼拜后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被刘健青说中了心事，柳贞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着这位老哥哥含蓄地笑了笑，“看您说的，您刘军医都出马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叶，你家柳贞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我压力很大啊！”
刘健青转身看了眼病床上的叶修，继续说道，“他这第一晚肯定不好过，呼吸受阻，高烧也会反复，睡是睡不安稳了。病去如抽丝，会好起来的。”
“妈，你们放心回去吧，有我陪着呢。”叶秋凑过来搂着柳贞劝道。
“行了！我知道！”看叶项荣也是一脸‘我们回去吧’的表情，柳贞也不好再坚持，她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眼叶修，“记得多给他喝点水，挂水看着点，别等全都滴完了才想着叫护士，早一点儿好！千万别忘了给他脑袋降温，脑子会烧坏的！发汗的时候别再受凉了……”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我都懂，不会有事儿的，我保证！”叶秋见柳贞絮絮叨叨地一百个不放心，连连哄劝，“你看刘伯伯都亲自来了，你就放心吧！”
“行了，我们回去了！”叶项荣上前搂着柳贞，安慰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也走了，正好顺路，我送你们。”刘健青示意叶秋留步，陪着叶项荣和柳贞离开了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