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皱皱眉,等这股冲出来的恶臭散去,摸索着踏入门内。
我跟着进门,身后只跟着花儿婆婆,老太太他们躲在外面扑闪恶臭。
这房子是一体房,不分堂屋和中西屋,烧火做饭睡觉都在这一间屋子里完成,一进门就是锅台水缸,锅台连接着炕,炕中间有根柱子连接屋顶,在西侧,有一排老式水泥柜子。炕建在东侧,睡觉的时候头朝西。
谁会有人这么建造住人的房子。
炕上背对着我们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三四层厚被子,只露出半个脑瓜顶,喘息粗重。
花儿坐在男人一旁,见我们进来站起身。
“花儿,把我搬过去。”炕上的男人无力的吩咐着。
花儿听到命令,听话的去翻男人的身体,我本想上前帮忙,二爷拉住我,我望向二爷,二爷没给我回复,闭着眼睛面朝男人的方向。
花儿脱鞋上炕,一手扶助男人的头,一手从被窝中央伸进被子里,费力的将男人翻转过来。
由于花儿的身体挡住了男人的面貌,我们没看到男人的长相,等花儿从炕上下来,男人的面貌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露在外面的头,仅被一层皮包裹着,头上密密麻麻的大小血管向上凸起,眉毛显得略长,眼窝显得很低,干瘪瘪的鼻子两侧脸颊向下凹陷,嘴里的牙齿透过嘴唇若隐若现轮廓。
干尸,我看到男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像是个活人,只有厚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花儿婆婆走上前,询问着儿子那里不舒服之类的话,实际上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不敢伸手碰儿子。
若不是亲眼看见,无法想象连亲妈都畏惧的人以这种方式存活着,我见了,都不敢上前一步。
男人头歪向我和二爷这边,动动眼球没睁开,花儿见了,伸出手两根手指附在男人眼皮上轻轻一挑,男人睁开眼。
因为疾病影响,男人的瞳孔显得很浅,中间的黑眼仁很突兀。
“石柱,这是禄口村的四儿和二爷,他们能把你的病治好,等今儿过年,你就能下地走了。”花儿婆婆笑呵呵的安慰儿子。
男人的眼皮没有能力完成眨眼的动作,连眼球都无法动弹,他就那么死死的盯着我和二爷,盯得我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男人试图张嘴,好半天挤出两个字:“坐吧。”
二爷往前磨蹭,我扶着二爷,尽量离男人远点。
“四儿,你瞧瞧屋里有没有镜子?”二爷问向我。
我望向西侧墙,墙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镜子木框,我回答道:“有个镜子架,上面没镜子。”
“水缸里有没有水?”二爷继续说道。
我刚要去看水缸,花儿婆婆快步跑到水缸与我之间,一手搭在水缸盖上,对我和二爷道:“没水,没水,水缸里都是些杂物,陈年老辈的杂物,脏着哩。”
花儿婆婆有点反常,一个破水缸而已,看一眼东西又不会丢。
人家都这么说了,我只能作罢,收回视线,余光中瞥见屋子一角有灰,香灰。在看其他四角,都有香灰。
“二爷,屋”
“对着哩,病重人家屋里不能有镜子,能照出人影的水也不能有,这是对病人好。”二爷打断我要说的话,像所有盲人一样,习惯性把耳朵侧过去,继续问道:“石柱儿,胸口闷不闷,有没有痰?”石柱儿是病重的男人,乡下喜欢用小名叫人,贱名好养活。
我在一旁发蒙,以我的角度看,这个男人活不久,人都抠唆了,可见日子没几天了。
男人虚弱的回答二爷的问题:“胸口发闷,喘气跟刀子割气管似的,总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喘不上来,没痰。”
二爷点点头:“一顿三餐,每次吃多少啊,几天拉一次屎,尿一次尿?”
男人实在是没力气再说下去,花儿替他回答:“一天吃一次饭,只能喝点稀糊糊,有时候一直拉,有时候一个月都不拉一次,尿天天有,全是……”花儿话说到这,声音小了下去。
我覆盖住二爷的耳畔,小声说了一个字:“血。”
之后,二爷问了几个医生问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这种踏进鬼门关的人命线不长,无力回天。
二爷问完后,安慰了几句,示意我搀扶他出屋。出屋子的时候总觉的男人一直等着我离开。
出屋后,我有一种错觉,屋内生了火炕,一出门竟觉得外面暖洋洋的,这种暖说不清楚。
花儿婆婆准备请我们进正屋,被二爷摆手拒绝。花儿娘和花儿婆婆追问情况,我寻思着二爷怎么着不得把男人的病情说的委婉点,二爷可倒好,干脆利落。
“你家娃命数到了,怕是留不住了,准备准备后事吧,最好别下葬,烧了吧,对家里人好。”
这不是找不痛快。
花儿婆婆一听这话,眼睛都瞪直了,气愤极了,抄起地上的扫把要打二爷和我:“你个老东西,我好意来让你看病,你扯着破嘴胡咧咧啥呢,一个老骗子带个小骗子来骗吃骗喝。我就说死老太婆没这么好心请你们来看事,我告诉你们,我家娃好端端的睡在屋里,再咒我家娃,老娘打断你们的狗腿。”
农村妇女都厉害,花儿婆婆的扫把没一次落空,全都招呼到了我们身上。花儿娘腿脚不好,嘴上骂着,行动上吃亏,生儿老实,拉着阿妈躲闪,二爷眼睛不好,我拉着二爷躲闪,没多大功夫,我们被赶出了刘家。
之前气氛挺好的,因为二爷那几句大实话让人家不痛快了,平时二爷挺会说话的,今儿嘴里跟吃了炸药似的。
花儿婆婆把我们赶下山才甘心。
没管花儿妈的吵闹,二爷招呼我快走,花儿妈没讨到便宜,随后也跟上来了。
“二爷,刘家那小子真不中了?”花儿妈追问道,问话的口气中,带着些许兴奋。
我看老太太的样子,心底说不出的厌恶,人死了,你家闺女就是寡妇,天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婆家都对她那么不人道,都不愿意跟亲妈回家,想想花儿也是可怜。
二爷无视花儿妈的话,脚程速度没减,问我:“这是走到哪了?”
二爷虽然是瞎子,但他有自己特殊的方法记路。
“出村了。”我答。
二爷点点头,放慢步子,歪着脑袋琢磨:“这事邪乎,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碰上过了鬼门关还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