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寒衣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这个城市。
当年离开时,便已做了永别的打算。她累了,她要休息了。她在这个城市的五年,悲难痛苦要远远多于喜悦欢乐,从菲儿去世、君彦离开到少爷被辱,那两年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几乎耗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心像是满的,又像是空的,像是皮筋被拉得太过用力而失去弹性。
她疲惫不堪,甚至没有力气去看山水闻花香,亦没有力气再去承接一丝一毫来自叶辰的感情的牵绕,所以她只能央求叶瀚帮她离开。
怀孕是在离开之后才知道的。她带着它,漂流到海外,意欲寻找少爷。陌生的街头,冷寒衣手护腹部小心地走在街上,见到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是少爷。
怀孕期间,她瘦了很多,因为妊娠反应严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若不是在医院检查时遇到了他,冷寒衣未必能把孩子生下来。
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刻意为之,薛冷出现了,在寒衣举步维艰时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再守护你一段时间。”他说。
若不是后来薛冷的照顾,寒衣或许没法顺利把小叶诺生下来。但就算如此,寒衣也因为身体太弱,而在生产时陷入危险。
身体内的血不断向外涌,寒衣躺在手术台上,虚弱地拉着薛冷的手,求他把孩子保住。
薛冷额头的汗不住向下流,他反握着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孩子生了下来,薛冷从助产士手中接过婴儿。婴孩肆无忌惮地哭着,涨红的小脸满是泪珠。“你和你父亲一样,总是让你母亲痛苦。”薛冷望着孩子喃喃自语。
等到寒衣九死一生从死亡线上回来,孩子已不在身边。
“按照你说的,我把孩子送回了叶家,他父亲身边。”
冷寒衣躺在病床上,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僵直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无力。
“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好好休养。”
孩子送走的半年里,冷寒衣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薛冷请的华人看护差点要以为这个美丽的姑娘是个哑巴,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和她比起手语。
身体渐渐恢复后,看护听到了寒衣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寒衣正在晒太阳,忽然间,她对着阳光自言自语,她说:我甚至没来得及看你一眼。
晚间薛冷回来后,看护把这一情况告诉他。用完晚餐后,薛冷在壁炉前坐下,冷寒衣正裹着毯子发呆。虽然从鬼门关回来,但冷寒衣的身体却受到了极大的损害,稍不注意便会生病,而且极其怕冷,薛冷想尽各种办法也没把她身上的寒气去掉。
她又瘦了一圈,身体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跑了。
薛冷抓住她得手,“不让你见他是害怕你会割舍不下。”
寒衣艰难地动动嘴唇,“我知道。”
“我拍了他的照片,如果你想看我可以……”
“不用了。”寒衣打断。
大学纷飞时,薛冷带着寒衣去了另一个温暖的国家,等到冬天一到,再移居他处。这样候鸟一般迁徙的日子过了两年多,直至他们遇上了孤魂般残殇的少爷。
那是一种怎样的相逢啊!
寒衣抱着少爷哭得泣不成声,少爷却始终一言不发。那天半夜,少爷就悄悄离开,自此再也没有相见。
而后,寒衣就去了少爷的家乡,在他的家中生活了下来,替他照顾、陪伴着他的父母,如女儿一般。
时间很快就过去,庄园式的闲散生活似乎很适合寒衣,她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她养了只狗,和白馒头一样,有着精灵般的眼睛和洁白的毛发。
察觉出寒衣的变化后,薛冷选择离开,圣诞话别后,就彻底消失在寒衣身边。
走的时候,他只留了张字条:但愿再也不需要我的陪伴。
寒衣握着字条,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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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或许是她已经能再应对这个城市,总之,她决定回来看看,悄悄地,看一眼就走。她没打算见任何人,却在潜回清云时被同样回去的颖彤发现。
“你说,如果不是被我碰着,是不是打算再悄悄消失?”颖彤拉着寒衣坐下,审问犯人一番。
寒衣淡淡一笑,不否认。“你还好?和宁浩怎么样了?”
颖彤面露羞涩,“我和他打算年底结婚。”
“是吗?”寒衣欣喜地拉过颖彤的手,“宁浩是个好人,我为你高兴。”
“什么好人,只是脸皮厚,死缠烂打罢了。”颖彤边笑边‘嫌弃’道。
“你这样的天之骄女,也只有死缠烂打才能追到你。”
“那你呢?”颖彤关切地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你是躲到天边去了吗?叶…他们满世界地找你却始终没有音信。”
寒衣自动忽略掉颖彤话中的变化,淡淡答道:“我在一个很好的地方,我过得很好。”
“你真是狠心!走就走了,竟然又编出些死亡的消息来骗我们。”
寒衣笑笑。
那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躺在手术台上,能够感觉到血不断流下。那时,她整个人几乎都空了,要飘了起来,她感觉她的灵魂就要游离到身体之外,她感觉自己甚至可以以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残破的流血的躯体。
因为目睹了她所有的险关,薛冷在送回婴孩的同时也送来死亡的消息。
“总要让他们体会下我当时所经历过的。”薛冷一边削苹果,一边平静地说。话虽如此,却也是他将寒衣还在世的照片寄给了叶辰。“惩罚也该够了。”
想到此,寒衣微微一叹,气息微弱。如今的她,似乎连呼吸都很淡。
“对了,雅雅呢,她怎么样了?”
颖彤叹了口气,“薛梁去世后,她回家乡了。”
当年形影不离的四人如今已是四散天涯。
“也好,离她的父母近一些。”
谈到雅雅,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学生时的一些趣事,聊着聊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菲儿。
“她倒好了,永远年轻,只有我们在变老。”颖彤故作轻松地说道,“对了,菲儿的所有照片都在我那,要不要去我那看看?”
寒衣发现颖彤在不停地看表,却也不拆穿,只是淡淡道:“下次吧。我晚上的飞机。”
“晚上就走?”颖彤不禁提高了音量,惊讶道:“刚回来就要走?”
“嗯。”
看着冷寒衣淡然如水的样子,颖彤不禁气道:“寒衣,你真狠!你可以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也可以不声不响地回来,可你怎么可以不问问那个为了你差点要发疯的人就又要离开?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吗?”
寒衣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想。”
“你……”颖彤气得睁大了眼睛,“那叶诺呢,你就不想看看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你说,你是怎么做到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的?”
他叫叶诺?这是寒衣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名字!
寒衣有些坐不住了,她快速喝了口水,待水杯放下时,眼泪已经顺着苍白的脸滑下。
“你知道他现在多高多重会讲几句话了吗?如果他出现在你面前,你这个母亲能认出自己的孩子吗?”
“别说了,颖彤,你别说了。”寒衣伸手地捂住胸口,面色痛苦。
可颖彤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小诺得到那么多人宠爱,关爱,却偏偏得不到自己父亲、母亲的爱。”
寒衣一愣,疑惑地看着颖彤,“他父亲…不爱他?”
“叶总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小诺可是你和他的骨肉!可是,他从不亲近他,大多时间都是由其他人照顾孩子,就算带到公司来,也都是我和宁浩在照顾。”
“…为什么?”寒衣颤声问,眼中泪光点点,“我以为,我以为有孩子的陪伴他会好过点。”
“你说为什么?”一个男人冷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哎,该要怎么形容冷寒衣在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的震撼呢?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刹那,冷寒衣浑身像是被施了魔法再也动弹不得。杯子被打翻,水洒在了桌面上,她怔怔地看着却没法将它扶起,任由水洒满桌面。
四年的时光,她以为自己早把他的一切都封存,不念不想不怨不喜,可是,为什么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败成这样?
他踏着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最终在她面前停下。
“你说我为什么不敢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叶辰的声音发颤,“因为孩子的母亲是冷寒衣,一个我想要拿命去爱的人,可她却不见了。我不敢对小诺太好,因为我每多爱他一分,对他母亲的思念就越重。”
“但我找不到她,世界大得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没好好找,但后来我明白了,是她根本不想被我找到。”叶辰抬起寒衣的下巴,看着这张他日思夜想的脸,眼中像是要起浪一般翻涌。“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冷小姐?”
冷寒衣终于抬起头看向叶辰,这个耗尽她所有能量的男人,他没有变,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冰寒,英挺的眉皱起,嘴角因为克制而紧紧抿起。
“对不起。”冷寒衣慌忙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而,刚动了一步,胳膊已被叶辰拉住,“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
正僵持时,一个小人儿突然向寒衣跑来,用稚嫩的童声喊道:“妈妈!”身后,宁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小诺跑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