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早朝后。
景渊安静地坐在景剀身旁,每天的例行公事,要陪父亲批阅奉章,借此熟悉治国之道。可这两天他神思恍惚,根本集中不起精神来。明明是跟父亲在一起,他的脑子里却满满地装着温如玉的影子。姑父现在怎样了?身中剧毒又被迫上战场,他是否每天都在被痛苦折磨着?
卫国侯沐天麒也抗旨出京了,一向守礼仪、知进退的小侯爷,这次居然会为姑父拍案而起,直犯龙颜。连他都对父皇的所作所为不满了么?
父皇啊父皇,为何我总是摸不透你的心思?为何你总在我们升起一点希望时,又狠狠地将我们打入深渊?
满朝文武都听说了温如玉死而复生的消息,背地里议论纷纷。大家将事情经过前后一捋,自然也能猜出几分端倪来。既是皇帝亲自设的局,谁还有胆质疑?更何况满城百姓欢天喜地,将温如玉的深入人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翰林院的那一班修撰、编修都是温如玉昔日文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近乎癫狂。到王府向景浣烟求证后,便有无数新诗出笼。死气沉沉的翰林院因为这个天大的喜讯而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景渊心里思绪如潮,时喜时忧,脸上的表情不时在变幻,全然没有注意到景剀在唤他。
景剀连唤了两声没有唤醒那个梦中人,顿时火起,几乎一巴掌拍上去。猛然想起温如玉的话,生生忍住,怒声喝道:“混账东西,大白天你做什么梦呢?!”
景渊吓得跳了起来,迎上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连忙低头道歉:“父皇息怒,儿臣知错。”
“怎么,不愿意呆在朕身边?朕委屈你了?!”景剀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折丢在桌上,乾清宫中顿时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景渊扑通跪下去,惶然道:“儿臣没有。儿臣……”偷眼看着父亲严厉的表情,心中酸楚,讷讷难言。
“跟如玉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机灵得很,为什么一到朕这儿,你就象一根木头似的?”九五之尊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酸味,满脸懊恼之意。
景渊心中暗道,你整天板着张脸,谁见了不怕?嘴里却乖巧地道:“儿臣慑于父皇天威,自是不敢放肆。”
一句话把景剀说得又好气又好笑,绷紧的脸不觉放下来,挥挥手道:“好了,别光捡好听的说。这点倒比如玉强,他只知道顶撞朕……”
景渊听他一再提到温如玉,心中一动,仰首看着他,道:“父皇可是在为姑父担心么?”
景剀愣住,看了儿子半晌,道:“臭小子,自作聪明。起来吧!”
“谢父皇。”
“刚才是你自己在想你姑父,所以那样出神吧?”景剀问道,语气竟是十分温和。
景渊黯然低头:“是。”
“没出息!你以为你姑父那么无能?告诉你,朕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一语未了,听到门口张夕照的声音:“启禀皇上,欧阳元帅有战报过来。”
景剀大喜:“快呈上来。”
景渊注意到父亲一边看战报,一边脸色越来越亮,到最后几乎可以说是眉飞色舞,分明是得了好消息,心中宽慰,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
“如玉解毒了。”景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景渊心花怒放,差一点控制不了自己去拥抱父亲。
“落雁关守将图泰投降了,果然不出如玉所料。”
“应莫言谋权篡位,夺了紫熵王位,也在如玉意料之中。”
景剀每说一句便顿一顿,好象在回味着什么,冷峻的眉眼舒展开来,豪气勃发的样子极富感染力。
景渊也不禁露出笑容。
“只是应莫言这个人,真是愚蠢……”景剀用手指轻扣着桌案,幽深的眼里有亮光跳动。
“父皇何出此言?”
“他以为此刻子襄被俘,朝中无人,而他手握兵权,是夺位的最佳时期。其实他笨得不可救药。此刻外敌入侵,国主被擒,他不思救主、不思保卫江山,反而为一己之私谋夺王位,虽有强权,但必定失尽人心。百姓对子襄了解不多,就凭他几句话否定子襄、抬高自己,很难让百姓信服。所以,他这样的举措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顿一顿,景剀又道:“而如玉却可以利用这一点,劝得子襄投降。一旦子襄投降,如玉便可以反过来助子襄铲除奸佞,直捣黄龙。”
景渊困惑道:“我们是子襄的外敌,应莫言是子襄的内敌,内忧外患同时出现,他却为何宁肯选择引狼入室?”
景剀笑道:“子襄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应莫言原是臣子,如今倒过来噬主,就好象自己养的狗咬了自己,那种感觉比被别人家的狗咬更加不能忍受。何况子襄现在是心理最脆弱的时候,能够支撑下去是希望家里还有人来救他。可应莫言夺了他的王位,等于他的臣民彻底抛弃了他,他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打击?若任由应莫言这样嚣张下去,对子襄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儿臣明白了。”
“若朕是应莫言的话,现在应该先得民心,再夺天下。他若能驱逐外敌,保卫家园,在百姓心目中自是救世英雄,功不可没。到最后他只需让子襄死于乱军之中,归不得国,再制造一个临危受命的假象,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
景渊只觉得背上冒起丝丝寒意,心里说不出是敬佩还是害怕。父亲心计之深非常人能及,难怪姑父一直逃不出他的掌心。
“你在腹诽朕?”景剀一眼看出他的心思,难得地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觉得朕很可怕?”
“儿臣不敢。儿臣只恐学不会父皇覆雨翻云的手段,会令父皇失望。”景渊低眉敛目,神情恭顺。
景剀看着儿子,眼里有难以辨识的深意,慢慢饮一口茶,缓缓道:“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象你姑父,他岂是不懂心机之人?他懂得并不比朕少,所以他总能明白朕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不屑于用心机去算计别人罢了。若不是朕一再逼他,他只会做个望天上云卷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之人。但朕不同,朕自从坐上龙椅,便已注定了此生要覆雨翻云。”
景渊难得听父亲跟自己讲这样的肺腑之言,心中百感交集,轻轻叹道:“是啊,姑父宅心仁厚,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这次他肯算计子襄,奉父皇旨意去紫熵,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
景剀斜了儿子一眼,唇边浮起了然的笑意:“你以为他改了脾性么?以他那样倔强的性格,若不是有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把握,他是绝不会让步的。朕很明白他的心思,他得知子襄刚刚继位便赶赴赤燕之约,怕两国勾结,令我朝腹背受敌,所以才狠下心来,意图永绝后患。另一方面么……了却君王天下事,他才能无牵无挂,安心退隐江湖。”
景渊吃惊地看着父亲,原来他竟如此了解姑父。
“是啊,姑父对父皇如此忠心,恐怕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人来呢。”他感慨地低语道。
景剀露出一个含意不明的笑容,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听到景渊带着一丝探寻的语气道:“若是姑父解不了毒,死在战场上,父皇……你会后悔么?”
景剀苦笑道:“朕不会后悔,但会心痛一辈子。”
景渊震惊地看着父亲,是他的幻觉么?父亲说他会心痛?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冷硬得近乎无情的人,可他居然会说心痛?
景剀没有注意到儿子异常的表情,径自低语道:“朕曾经猜忌过他、妒嫉过他、恼恨过他,可朕无法否认,他的才华、心地、性情无处不深深吸引着朕,令朕感动。在心底里,朕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可他不知自爱,总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朕恨极了他这种样子,好象他是神,永远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这次朕被他气昏了,他明知道自己中毒那么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却还一个劲地顾着那个子襄。朕想逼他一下,看看他能否摆脱他的底线,做一些自私自利的事。”
说到这儿景剀温和地笑起来:“朕知道,以他的聪明,他迟早会理解朕的苦心。虽然朕给他下旨时,他那样隐忍地痛苦着,但朕看得出来,他并未放弃希望。朕相信他的能力,只要他不放弃希望,他总能创造出别人意想不到的奇迹。你看,他不是又轻易解毒了么?”
父亲和蔼可亲的笑容蛊惑了景渊,他竟然一下子忘了一贯的拘谨与谦卑,脱口说了句:“父皇,你真狡猾。”
一言出口才意识到冒犯了尊贵的父皇,立刻窘迫地低下头去。
景剀哈哈大笑,拍拍儿子的头道:“渊儿是在夸奖父皇么?”
景渊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父爱,对他来说如此难得。
梅如雪得到小太监的禀告,而景浣烟则接到温如玉的家书。
得到温如玉无羔,宫内宫外两个人都不禁喜极而泣。
康朝军队自南向北长驱直入,风卷残云一般,短短十天内便拿下了紫熵的九川、河洛、北阳、齐郡、鄣郡、莫稽、颍川、砀郡、泗郡、薛郡、上谷、代郡等十二个郡。这些郡的守将正彷徨无计,不知何去何从,一见康朝军队如天兵天将般蜂拥而至,并且得知子襄已降,十之八九都没了斗志。
而在这之前,应莫言的兄弟兼副手左思翼带十五万兵马,追上应飞扬,双方展开一场混战。最终应飞扬寡不敌众,被擒住遣送回京。
左思翼还未到落雁关,便在河洛郡碰到康军,温如玉策马到阵前,云淡风清地说了一番话:“应莫言不顾百姓安危,不顾江山沦陷,不顾主上被擒而丧失国家颜面,却以一己私心谋夺王位,实非仁人义士。诸位想一想,这样的人,是否值得大家舍命追随?如今你们真正的大王已投降我朝。落雁关、九川郡都已落入我军手中。我军入城后秋毫无犯,百姓依然安居乐业。若大家愿为应莫言抛家弃子、血染沙场,那我们不妨放手一搏,大战一场。若大家愿意投降我军,不管是留在军中亦或卸甲归田,我们都会作好安排,解除大家的后顾之忧。”
左思翼被温如玉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因为他分明感觉到,这番话说出来,军队中一阵暗潮涌动,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犹疑之色。
他怒吼一声冲向温如玉,而温如玉依然淡淡含笑,温雅如昨。仿佛手中拿的不是杀人武器,而是一枝文人的笔。
但转瞬之间,所有的紫熵将士便亲眼目睹了那支剑的威力。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那道惊天动地的绚烂剑光,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他只用了十招,便将左思翼斩于马下。
接下去是一场混战,早就动摇了的军心如绝堤之水,根本无法控制。在八名主将五死三伤之后,紫熵兵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