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谷,温如玉与江氏兄弟还未走近医庐,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骤然见到倒在地上的东方奇,四人不禁变色。温如玉飞奔过去,抱起东方奇的身体,触手冰冷,早已气绝多时了。
温如玉看着东方奇那双怒睁的眼睛,想起岛上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样善良洒脱的老人,为自己的祖孙三代耗尽了一生的时间,最后死于非命。他恨不得此刻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东方奇。
心在滴血,泪雨涌进眼眶,却被他硬生生吞下去。
蓦然惊醒,东方奇已死,东方朔与梅如雪呢?
他飞掠而起,冲进医庐,大叫道:“义父!如雪!”
只有慕飞烟的尸体倒在医庐内,没有东方朔和梅如雪。
可是谷中的斑斑血迹及满地被剑气催落的树叶告诉他,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现在东方奇已死,而东方朔与梅如雪不见踪迹,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仍然活着?
温如玉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一抬头,见墙上用匕首插着一张纸,取下来一看,上面写着:钱塘西湖畔,望湖楼,恭候大驾。张夕照
钱塘西湖畔,曾是当年鲲鹏王府的府址所在。
五十年前,鲲鹏王府被景钰一把火烧成灰烬,后来在这旧址上建起了皇帝在江南的行宫,名唤“烟霞宫”。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郾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的一曲“望海潮”,写尽钱塘繁华。
而此刻,秦楼楚馆中飘出的阵阵笙歌,落入温如玉耳中,却令他无限惆怅。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当年,在鲲鹏王府中,自己的祖父景皓与祖母燕翎儿,也曾携手同游,陶醉于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吧?
那样一对璧人,临湖照影,恐怕连鸳鸯都惊羡他们的绝世风姿了。
可是,世事如白云苍狗,转眼已经五十个春秋了。昔人已矣,他这个后人只能站在这画桥烟柳中,徒然为他们叹息。
一身蓝衣的张夕照站在望湖楼上,远远地看着温如玉与江氏兄弟缓缓走过来。
温如玉风神俊朗,绝世风华。即使因为刚刚逝去亲人而眉尖深锁,也丝毫没有让他逊色,反而更添加了一种让人心动的忧伤。
“张统领,他人来了吗?”
紫色的帘幔低低垂着,有人在里面轻声问道。
张夕照掀帘,道:“他在过来了,长公主。”
“好的。我就呆在里面,你先莫让他发现我,我伺机而动。”
“是,长公主。只不过……你这样做,万一皇上怪罪下来……”
“这个你别管。皇兄若是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承担便是。”
张夕照心中暗道:这个胆大包天的长公主,莫要给我惹什么祸才好。
“对了,你抓回来的两个人怎么样?”里面又问道。
“东方朔被囚禁在钱塘府的牢里。那位姑娘……被皇上传进行宫去了。”
“哦?莫非……皇兄他?”
“恕臣不敢妄揣圣意。”
帘幔后一声轻笑,道:“若是他喜欢上了那位姑娘,那就太好了。”
“为什么?”张夕照似乎早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看得出,梅姑娘是喜欢温如玉的。这样……”
温如玉与江氏三兄弟走上楼来。
一双原本沉静的星眸,此刻却隐含锋芒,蓄势而发。而江氏三兄弟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温公子?”
“张统领?”
“温公子请坐。”
一名侍女奉上茶来。
温如玉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张夕照竟然只有一个人,难道其他人隐藏在帘幔后面?淡淡一笑,道:“张统领不会是特意请在下来品茶的吧?”
“温公子,面对如此西湖美景,我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茶又有何不可?”
“可这茶里有血腥味,我闻不惯这种味道!”温如玉盯着张夕照。后者凤目、微髯,身材高挑,长相不俗。浑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威严,不愧是皇帝最宠信的大内第一高手。
“东方兄弟是钦犯,在下皇命在身,抓与杀都是我的职责。”
“你把我义父与如雪怎么样了?”
“放心,东方朔没有死,只是被穿了两肩琵琶骨,废了武功。此刻羁押在钱塘府衙内,至于梅姑娘么,她被皇上宣进宫去了。”
温如玉的心一阵颤栗。东方朔被废了武功?他那样一个要强的老人,被废了武功后会是怎样的状态?他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而梅如雪被召进宫去了,这皇帝他想干什么?
忧心如焚,却不愿显露出来。暗暗吸口气道:“谢谢你告诉我。”
“我本来就没想要隐瞒温公子。”
“那么,十七年前苎萝村的血案也是你做的?”温如玉的眼前出现了夕阳下那一大片坟茔,以及坟上迎风颤抖的衰草。无限凄凉。
张夕照呆了一呆,道:“正是。”
温如玉的手握上了剑柄,痛苦在眼底化成冰冷的目光,嘶声吼道:“为什么?他们早就归隐田园,与世无争,他们根本对你们的皇帝没有一点害处,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们?”
“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是钦犯,而我,只忠于皇上!”
“那么那些村民呢?他们又何罪之有?你为什么连他们都杀了?”温如玉的剑已出鞘,直指张夕照。
张夕照却面不改色,道:“他们窝藏罪犯,理应同罪。”
温如玉仰天大笑,声音悲愤之极:“罪?什么是罪?你们皇帝说谁有罪谁就有罪了么?他要谁死谁就该死么?而你们这些食朝廷傣禄的人,不辨忠奸、不明是非,皇帝叫你们杀你们就杀,你心里有问过这个人该杀不该杀么?”
张夕照眼里闪过一丝愧色,却只是一瞬间,他恢复如常道:“温公子,我劝你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杯茶吧。”
温如玉冷笑道:“你今天真的只是请我来喝茶?”
张夕照道:“若你不是钦犯,我们何尝不可以做朋友?撇开彼此的身份,在下非常欣赏温公子的气度与品格。”
江天风大声喝道:“公子,别听他假惺惺的废话。我们不如抓了他,去跟昏君交换梅姑娘与东方大伯。”
张夕照听到“昏君”二字,勃然变色,厉声斥道:“你敢辱骂皇上!找死!”身形一晃,挥掌向江天风面门拍去。
温如玉不容他欺近,挥掌迎上去。
双掌相碰,轰的一声,两人各自倒退一步,掌风将桌上的茶杯激倒,茶水泼了一桌子。两人脚下的楼板都裂了,楼房一阵晃动,伙计的惊呼声从楼下传来。
温如玉心中暗道:“好功力!不愧是大内第一高手。”
而张夕照也露出凝重之色。
温如玉道:“张统领,不如我们到楼下去交手。虽然这楼被你包了,但打坏了人家的东西,我与心不忍。”
张夕照点头。
两人飞身从楼上飘了下去。
江氏兄弟紧跟其后。
楼下湖边是一片开阔地带,温如玉拔出惊鸿剑,面容沉静如山岳,道:“我们再来过。”
张夕照拔出了自己的那柄弯刀,刀光潋滟,如秋水掠过温如玉眉间。
“好刀!”温如玉忍不住赞道。
张夕照道:“我这刀名唤‘夺魄’,让我们看看它与你的‘惊鸿’剑谁威力更大。”
温如玉点头,自十年前日月城一战后,他还未真正与人交过手。
惊鸿剑光芒未敛,温如玉却韬光养晦很久了。
很久前他就听说过张夕照的大名,张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内功精湛,拳法出众,可他却喜欢用刀。
刀法名为“夺魄”,得自一本武功秘笈,又加上他自己的揣摸、发挥,江湖上已鲜有对手。
强敌当前,更激起了温如玉的豪气。
张夕照屏息凝神,丝毫不敢懈怠,因为他发现温如玉虽然沉静如山,却如同一座岩浆暗涌的火山,随时可以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
一刀一剑终于动手了!
湖水翻腾起来,温如玉与张夕照的每一招都是雷霆万钧,凌利的剑气、闪耀的刀光、两条迅捷飞腾的身影,在望湖楼前交织成一幅绝美的画面,却让人胆战心惊,无法呼吸。
帘幔后的人已经走出来,默默地站在楼头,一身淡紫色的衣服,脸上罩着淡紫色的面纱。
看着眼前这场恶战,她的面纱微微起伏,显见心情也很紧张。
东方奇的死、东方朔的伤、梅如雪的被抓以及当年苎萝村的浩劫,这一幕幕在温如玉面前盘旋,他心中充满悲愤,出手绝不留情,每一招都用尽了全力。
张夕照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眼前的温如玉本身都已化成了一把利器,锐不可挡。
张夕照开始时刀法沉稳,渐渐觉得吃力,手下略显迟缓,越是这样心越急,刀法开始有些混乱。
楼上长公主的眼里已露出焦虑。
温如玉长啸一声,一招“有恨难省”,剑尖幻出万点光芒。
张夕照蓦然觉得有些晕弦,不知道自己是被那闪烁的剑光所迷惑,还是为温如玉的气势所震慑。
只听噗的一声,长剑直直地刺入张夕照右肩,温如玉收势、拔剑,长剑兀自嗡嗡长鸣,仿佛为饮血而畅快。
张夕照捂住伤口,倒退一步,神情灰败,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温如玉道:“你只是奉他人之命,并非出自本意。我岂能杀你?”
张夕照长叹一声,道:“温公子果然君子也!”
一言甫毕,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脚步声如雷鸣般袭卷过来,震得望湖楼不住颤动。
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色变。
大队人马仿佛突然从地底下涌出来,瞬间将温如玉与江氏兄弟团团围住。
黄罗伞盖下,一个身穿皇袍的人骑在汗血宝马上,面沉似水,盯着望湖楼下的人。
温如玉的剑缓缓垂下来,另一只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想不到朕的大内第一高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冷冷的眼神掠过张夕照。
张夕照惶然跪下,俯伏在地,道:“臣罪该万死。”
“朕没有命你约温如玉来。”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与责怪,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兄,是小妹让他这么做的。”长公主飘身到景剀面前,掀掉面纱,嫣然一笑。
温如玉呆住,这才注意到望湖楼中原来还藏着一位皇帝的妹妹,而这位长公主看起来好面熟。仔细一想,竟是在凤凰集月下湖边见到的那位蓝衣书生“风影”。
顿时明白他们其实一直在跟踪、监视自己,否则为什么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算计之中。
景剀薄薄的嘴唇抿紧,瞪了“风影”一眼,怒道:“浣儿,你越来越放肆了,竟然差遣朕的御前侍卫统领!”
浣儿名叫景浣烟。景剀对这个小妹一向疼爱有加,所以景浣烟在他面前远没有其他兄弟见到景剀时那么拘束。
可是这一次,她分明感受到了景剀的火气,慌忙陪笑道:“皇兄,你别生气了。你看张夕照伤得不轻,快让他去疗伤吧。”
景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向张夕照一使眼色。张夕照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景剀策马往前,众侍卫让开一条路,将温如玉及江氏兄弟露出来。但个个剑拔驽张,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双眼睛的对视,一个像火,一个像水,一个君临天下、不可一世,一个沉静温和,却隐隐藏着孤傲不屈。
景剀看到温如玉那双湖泊般的眼睛,心里就暗暗憋着一股火。他能想象,五十年前,也有着这样两双眼睛的对视,而最后失败的,是自己的祖父景钰。
无声的较量,跨越了三代,竟然还没有结束么?
“温如玉,你见了朕,居然不跪么?”一边是挑衅的眼神,一边是压抑的怒火,两双眼睛依然在对视着。
温如玉连头都没低,扬眉道:“温如玉只跪明君,绝不向你这样残暴的昏君屈膝!”
景剀勃然大怒,忽然挥手,一条长鞭从袖底飞出,叭的一声打在温如玉胸口,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温如玉没有闪避,平静地看着他道:“这一鞭,我让你抽,为对你的不敬。”
又是一鞭过来,更深的血痕,温如玉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咬住牙,道:“第二鞭,我让你抽,为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宝藏。我原本可以双手奉上,可因为你的强盗行径,以及你设下的种种阴谋,我宁可自己亲手交给百姓。”
景剀脸上布满阴云,眼睛里利芒暴涨,再次挥手。
“皇兄!”景浣烟飞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泪水压眶而出,“皇兄不要……”
“你?”不可思议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妹妹,景剀气得发疯,厉声道:“你为什么帮他?”
“我……”景浣烟睁着一双泪眼看着景剀,颤声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他!”
这句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温如玉心头大震,想到湖边那位翩翩书生,那样明朗而俊俏的笑容。
“附庸风雅之人,怎比得上温兄才华横溢,文武全才。若是能为朝廷重用,必定国士无双,成为栋梁之材。”
莫非,那时候她就已经存了一份心了?
景剀气得浑身发抖,忽然一鞭抽向景浣烟,景浣烟被打得跌倒在地。却拼命站起来,扑到温如玉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大声道:“皇兄,你要打打我好了!”
温如玉的心一阵悸动,这位娇生惯养的皇家女子,竟会为了他而背叛自己的皇兄,为了他而受苦,那要多大的勇气啊。
轻轻推开她,柔声道:“长公主,谢谢你……”
“请叫我浣儿吧。”景浣烟看着温如玉,眼波如水。
温如玉呆了呆,道:“浣儿,他没有理由再打我了,接下去,我要跟他算我亲人的血账,请你让开。”
“玉哥哥,不要……”景浣烟抱住他,“你们一个是我心爱之人,一个是我最敬爱的哥哥,我不要你们互相残杀。”
温如玉拍拍她的肩,苦笑道:“这是天意。”
语声中,惊鸿剑呛然出鞘,腾身掠起,直指景剀。
“护驾!”景剀提马后退,一边大声疾呼,“放箭!”
一霎时万箭齐发,温如玉连忙后退,抱起景浣烟,轻喝一声“站稳了”,将她抛出人群。
这时候望湖楼已被团团围住,还有一排士兵站在楼上向下放箭。箭如雨下,温如玉与江氏兄弟根本冲不出去。
“公子,不要管我们,你只管冲出去!”江天风大喊道。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温如玉简短的一句话令江氏兄弟热血沸腾,
四人拼命冲杀,可更多的士兵被调过来,源源不断的箭射过来。江天雨与江天雷都已中箭,情况非常危急。
忽然只听景浣烟大声道:“住手!皇兄,你再不住手,我就死给你看!”
景浣烟执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凛然瞪着景剀。
景剀眼见这一幕,颓然跌坐在马背上,无力地挥手道:“都给朕住手!”
士兵们一起停手。
温如玉与江天风分别扶住天雨、天雷二人,一步步后退。
景剀狂呼道:“温如玉,你赢了,连朕的妹妹都背叛朕,帮着你!今天饶过你,但你给朕记着,东方朔与梅如雪还在朕手里,如果你想要他们的命,就乖乖将倦客岛的宝藏送进行宫,朕会在这里等你的。然后你给朕自废武功,束手就擒。”
温如玉心念电转,现在这种情况,只有先求全身而退,再想办法救人。
“朕只给你十天时间。超出这十天,你就等着来领东方朔的尸体吧。还有,梅如雪是位好姑娘,朕对她甚是喜爱。朕后宫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有味道的。据说你是她大哥,看来朕还要请你喝杯喜酒呢。”
“景剀,你无耻!”温如玉的喉咙里又涌起一股血腥味,他强自压住,沉声道,“你若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语声中,与江天风抱住受伤的两人,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