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一族
1910年的农历腊月,庚戌年春节马上就快到了。
新皇帝登基快一年了,载沣的摄政王做得越来越稳当。袁世凯跑了,张之洞走了,但有一班小兄弟给撑着,也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稳定因素虽然还有,国家这么大,小病小灾难免会有,只要马马虎虎糊得过去就行了。关键是枪杆子掌握在哥仨儿手中,心里踏实。
现在载沣最关心的是房子问题。
原来的醇亲王府因为宣统皇帝在这儿出生,被尊称潜龙邸,成了圣地,任何人都不准居住,所以载沣决定建造一座新的王府。钱从哪里来,当然不需要贷款按揭,也不需要财政部拨款。专门由宗人府负责,独立核算,无需监督,花费上百万两,也只是小菜一碟。
载沣亲自参与设计,作为皇帝的爸爸,优雅的文艺青年,新府邸一定要卓尔不群,尽显王者风范,成为北京城的新坐标。同时配套设施要跟上,暖气要供足,电灯要装上,家具必须要意大利原木进口。载沣督促施工方加班加点,争取在春节之前完工,向新皇帝登基一周年献礼。
载沣想着怎么献礼,那是国家大事;草民想着怎么生活,那也是个人的大事。
腊月的一天,熙熙攘攘的北京前门火车站,几位青年男女走下列车。小伙很帅,姑娘很俏,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看得出他们是北漂一族。
首都就是好,虽然沙尘暴时不时地刮,生活适宜指数不高,但还是阻止不了无数个怀揣梦想的人去寻梦。
这些人穿着打扮像南方人,他们叫了几辆黄包车,来到琉璃厂东门,在火神庙西夹道小胡同租了一个很大的宅院,看来想在北京创业。
大年三十这天,爆竹声中,一块牌子挂出来了——“守真照相馆”。周围的邻居很纳闷,没听说过大年三十开张的,难道想双喜临门,讨个好兆头?或者说省点鞭炮钱?可是这些人排场很大,经常下馆子,用北京话来说花钱很冲。他们时常穿着洋服,看样子有点像留学生,不过那年头海归很吃香,一回来就赏举人、进士,很方便混进国家机关做公务员,不用开照相馆谋生。更让人感到不解的是这地方僻静,不是闹市区,根本不适合开照相馆。
不过帝都人民头脑都很清醒,根本不想刨根究底,也懒得人肉搜索。这年头,越人肉、越想刨根究底,水就越深,弄得无心睡眠,何必呢?
这些人颇显神秘,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天未黑就早早关门。
神秘就是低调,不显摆、不炫富,邻里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关键是来照相馆照全家福还能享受七五折内部优惠价。
照相馆里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有一个终极梦想,不是将别人的大头照定格在相册里,而是将自己定格在历史中。他们认定要实现的这个梦想,只有两个字:炸人!
年纪轻轻的,放着花样年华不谈恋爱、不考公务员,为什么要炸人?
道理很简单,要想救人,必先炸人。中国所有落后的根源都在于旧制度,归根到底,制度是人制定的,人死了,旧制度当然也存在不下去了,中国老百姓自然就会得救。
这次行动主要由三位年轻人负责,先从带头三哥说起。
我的愤怒你买单
带头三哥黄树中,四川人,二十七岁,职业:中学教师。
黄树中从小很喜欢读铁血的书,《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聂政、曹沫都是最爱。他没事就喜欢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揣颗炸弹兮去炸人”。
任何事情都要与时俱进,具有创新精神。二十世纪初叶已经进入热兵器时代,黄树中明白可以学荆轲,但不可以只拿把匕首,那不能杀人,只能自残。所以黄树中千里迢迢赴日本留学,不想提高日语水平,只想学习制造炸弹。经人介绍,找了个耳聋的中国人学习制造炸弹,据说技术了得,研制的炸弹威力无比,耳朵都被震聋了。他被黄树中的革命豪情深深打动了,不收学费,只要管吃管喝就行了。
学了几个月,翻来覆去只是些简单的水银炸药制造法。黄树中很着急,改善了伙食,每餐是标准的四菜一汤,外带酒水。可还是老样子,依然没什么长进,原来是蹭饭的。
看来中国人的理论水平欠缺,黄树中又向一个日本人学习。这日本人培训费收得很高,整天只是书本的理论知识,没有任何的实验环节,原来是蹭学费的。
黄树中终于明白了:革命不是蹭出来的,是靠自己干出来的。他决定自己动手,让炸弹尽快响起来。买了八个铁壳和炸药原料,带回去慢慢琢磨。
回国后,毕竟是海归,这时日语很热,工作好找,在成都华阳中学堂任日语教师。
白天日语教师,晚上制弹专家。
黄树中孜孜不倦地在生化高科技领域徘徊摸索,他在等待一个奇迹:炸弹响起。不要黄金万两,只要炸人到底。
可是炸弹却始终不响。
炸弹不能不响,革命不能哑火,就如同男人不能被叫太监一样,这关系到一个男人最在乎的面子。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苦苦追寻的往往却在不经意间唾手可得。一次,黄树中手里的小刀无意轻轻划过散落在玻璃瓶口的药粉,只是轻轻划过,一切都是那么不经意,但炸弹就是响了。轰的一声巨响,他念兹在兹的炸弹终于研制成功了。
庆祝,要好好地庆祝一下,十几年的梦想一朝实现,就在眼前。不过很遗憾,暂时庆祝不了,黄树中已成了血人,脸部及左手都严重炸伤。
炸弹啊炸弹,你真是个尤物,让多少人为你牵肠挂肚,让多少人对你又爱又恨。多少人为你而欢呼,泪流满面;多少人为你而受累,血流满面。
血流满面的黄树中被紧急送往医院,几个月后才康复。为了纪念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从此改名黄复生。
炸弹虽然响了,不过必须要改进下,安全第一,不能老在自己人手里爆炸。炸弹的用途不是让自己先倒下。黄复生和同志们找到一家铁山煤厂,厂矿在崇山峻岭间,道路蜿蜒曲折,外人很难找到。借办抽水机为名,大家在这秘密研制安全炸弹。
首先对炸弹形状进行改造,弹型如竹筒,上面有个螺旋盖,盖中间有个小孔如黄豆大小。炸弹内底中心安一铁茎,茎下粗上细,从小孔中穿出,茎顶端扣上四办火,一触即发。
经过反复试验证明,竹筒炸弹性能优良,安全可靠。放在家里,防潮防霉,不用当心随时爆炸;拿到外面,轻巧便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炸。总之,一切皆在你的掌控中,真是炸人的不二首选。
下一步,就等着炸弹再响了。
这么好的炸弹,当然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大伙儿一商量,就近试试它的威力。成都是四川行政中心,就选这儿。
计划定在农历十月初十,这一天是慈禧的生日,俗称万寿节,成都所有的官员都聚在一起,遥望北京,共祝愿皇上、皇太后万寿无疆。
这时一颗炸弹顶十颗,省时省力省钱省炸弹。
第一步是运炸弹,特意选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引人注意,雇了顶过街轿子,将炸弹用毛巾包裹放好,进城时就这样敞开轿帘,卫兵扫了一眼就挥手放行。
第二步是联络,新军、巡防营、帮会都有内应。到时以放火为号,火光一起,同时行动,炸弹、鸟枪一起点火。
因此最关键的是放火。
谁来点燃成都革命的第一把火呢?当然是黄复生,他为革命流了这么多血,历史应该由他来创造。
黄复生在城门附近的客栈租了个房间,十月初九深夜,他开始行动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几层草,上面洒满洋油,再把木床架在上面。
点火完毕,黄复生迅速锁上房门离开。
一气呵成,完美!黄复生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了熊熊的火光中,一声声的巨响,所有的官员都在“万寿无疆”声中顷刻灰飞烟灭。
成都,今夜在浴火中重生;成都,今夜请将我记住!
可是,火,终于没有完全燃烧起来。
为什么?
很简单,刚刚起火,客栈老板很快发现给扑灭了。
也不能过分责怪黄复生,只能说刚开始干革命,处于幼稚期,经验不足。
火没烧,炸弹没响,同志们都散了。
可还有在城内的千余名会党,许多人都从大老远赶来。不能就这样叫他们白跑一趟,革命也要讲究礼尚往来,不能让人吃亏。最好的办法是筹资遣散,给一笔盘缠费。可黄复生等一个个清贫如洗,哪有钱?
没钱麻烦就大了,人不散,天一亮所有同志都会暴露。
正好有位同志的哥哥在外地做县令,给他一笔钱叫在成都买个丫头。关键时刻,这位同志深明大义,对不起了哥哥,为革命大业只能先挪用你的钱了。
好不容易大伙儿都安全撤退了,黄复生却相当纠结郁闷。炸弹响了,却放倒了自己;火点燃了,却很快被扑灭了。他总结了经验教训,看来自己只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做不了运筹帷幄的大将。
黄复生暂时和成都挥挥手,他要北上寻找另一位更厉害的角色,目的只有一个,让炸弹响得更彻底。
成都,今晚请将我遗忘;炸弹,明天请记得你我有约。
科学达人
黄复生要找的厉害角色也是四川人,喻培伦,一位愤青,自署“世界恶少年”。他自小就信奉一个真理,要想推翻恶政府,自己必先恶。座右铭是:以恶对恶,以暴制暴。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恶人呢?很简单,怀揣炸弹去炸人!
喻培伦是个科学达人,钟表、机械,样样无师自通。二十岁那年,到日本留学,专攻化学和摄影。后考入日本最好的医校千叶专门医学校,专攻药学。此校是清政府规定的官费五校之一,学费生活费国家全包。
喻培伦在日本结识了俄罗斯党人,学习银制炸药。他自建实验室试验,但是此方法安全系数低,极危险,成本高。也是偶然的不经意,轰的一声巨响,炸弹响了,喻培伦却倒下去了,左手被炸残,从此江湖人称喻一手。
此后,又陆续有革命同志在自己造的炸弹旁倒下。
共同的创伤让黄复生和喻培伦走到了一起,他们在思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炸弹响得总不是时候?为什么意外总出现在我们这群草民身上?为什么奇迹出现时就是我们倒下时?
我们不要奇迹,我们只要敌人倒下!
唯一的办法就是改进炸弹。
喻培伦苦苦思索,终于找出问题症结所在。银造的是爆药,爆药,顾名思义,随时随地都可以爆炸。它和炸药有区别,炸药本身不能爆炸,只有起爆剂引燃才能爆炸。因此喻培伦重点改进引爆装置,以香港屯门岛作为基地。香港是自由港,对来往货物盘查很松,炸药等武器运输不易发现。
终于,喻培伦成功攻克当时世界性的难题,发明了电流发火、化学发火、钟表定时发火(定时炸弹)等赶超国际的炸药引爆装置,这就是安全炸药。它放在手里,无论你握着、拎着、抡着,绝不会响。扔出去,无论你以什么姿势,站着、坐着,或是躺着,只要落地,必定巨响。
喻培伦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对革命从来不留一手,无私地将自己的炸药心得《安全炸药制造法》奉献给同志们。革命党人手一册,路上、枕上、马桶上,无数个日日夜夜,同志们将它作为革命的葵花宝典,研究它、琢磨它,为它痴、为它狂,目的只有一个:怎样炸人?
从此革命党人中流行一句话:要想炸人,快找培伦;培伦不出,敌人不倒。
事实雄辩地证明,一只手同样可以干出惊天之举。把安全留给自己,把危险扔给敌人,这才是杀手中的杀手。
安全炸药制成了,杀手也算基本炼成了。先试试手吧,两江总督端方正准备调任直隶总督,就找他下手。
喻培伦、黄复生精选了优质炸药,先在屯门岛做实验。找来一条小狗,身上写着两个初号加粗宋体大字:端方!系在一棵菠萝树上,旁边是几只小鸡,再砌一圈石墙,全方位逼真模拟炸端方场景。引爆前,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炸弹一响,端方必死。
“三、二、一、GO(起爆)!”电流引爆,一声巨响,砂石四射,菠萝树被炸成了菠萝蜜,安全炸药果然够安全,大伙儿安然无恙。
可是奇迹却没出现,系在树上的小狗竟安然无恙。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面面相觑,心中纠结,难道预示着此行不顺?
不过在这儿要善意提个醒,炸恶人可以,但是不要波及无辜的小动物,干革命也要讲求细节。
端方这两天也有点心神不宁,眼皮老跳,按说升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是一件大喜事,值得庆贺。可是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还是低调点好。
从南京到天津,最快的行走方式是坐火车,当时津浦路未通车,必须要到汉口取道京汉路北上天津。端方寻思着,照理说坐火车既快捷又舒适。可是在这个神奇的国度,什么都可能发生,万一遇上个不好的天气,一声炸雷,火车脱轨,那什么都玩儿完;还有铁血的革命党人天天揣着炸弹,等着炸人。我是旗人中的第一才子,名声响,肯定会被盯上。左思右想,端方决定改走水路。
那边喻培伦、黄复生等已齐聚汉口,弄了十几包炸药,准备埋在铁轨下,用电流引爆。
可是端方没来,炸弹也终于没响。
总不能拿着炸弹满街跑,喻培伦将炸弹留在武汉一位革命同志家中。这位革命同志就是辛亥年最传奇的哥:孙武。他们谁都没想到,正是这批炸药,一年后最终引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革命!
危险留给了孙武,传奇也留给了孙武。
炸药不响,同志们都很焦急。喻培伦、黄复生决定干脆干一票大的,去北京,在中国的心脏引燃我们的怒火。
干大事必须要有大人物,必须需要一位真正重量级的大哥级人物撑场子。喻培伦、黄复生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创造历史的时刻来了,大哥,该你出场了。
因为你,革命怦然心动
大哥出场总有很多种方式,最常见的是油光头、黑风衣、白围巾、戴礼帽、叼雪茄,小弟们跟在后面,前呼后拥。
那是黑社会的山寨大哥,上不了台面,让他们干革命,只能由黑社会变为社会黑。
真正的大哥总是很低调,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就这样来了。
这位大哥首先是位帅哥。
男人一般对比自己帅的人不怎么待见,妒忌心使然。可是我对这位帅哥却45度角华丽丽地一直仰望中,哪怕脖子抽筋也不愿低头。
因为他不用帅玩女人,不用帅攀高枝,只在革命中耍帅,耍出真我的风采。
因为他,革命的女粉丝成批地增加。刚开始她们说:我不想了解革命,我只想了解你。可是这位帅哥发话了:要想了解我,必须先了解革命。
就这样被你征服。有什么不好呢,将儿女私情升华到历史的高度,大家一起被革命征服,一举多得。
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出他是谁。他就是既玉树又临风、不风流很倜傥的汪精卫。关于这个人,说得够多了,也贬得够多,我不想翻案,只想说说一百年前他的那次耍帅。
汪精卫原名汪兆铭,祖籍浙江山阴,出生在广东三水。他自小也是个苦孩子,其父是位师爷,整日为生活四处奔波。十四岁时,父母相继双亡,靠同父异母的长兄抚育。汪兆铭十七岁参加县试,中秀才,做专职家教,补贴家用,后考入官费日本政法大学预科。
当时的日本,到处都是戴着学生帽的中国留学生,口口声声推倒万恶的异族和旧制度,在这样的环境下,想不革命都难。汪兆铭自此改名精卫,寓意精卫填海,战斗不息,他要做一只革命的不死鸟。任《民报》主笔,写出许多传诵一时的文章。
可是汪精卫越写越郁闷,鼓吹革命十来年,文章写了一大堆,革命同志死了一大批。原以为写文章能唤醒国人,可是清廷还是好好地在紫禁城颐指气使。
这是为什么呢?
人民在围观,皇帝不紧张。
怎样才能让皇帝紧张又害怕呢?要做到这点,其实很简单。人民一愤怒,皇帝就紧张;人民拿炸弹,皇帝很害怕。
那就这样定了,汪精卫决定暂时抛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怀揣炸弹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