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年前的一个夜。
傅夕歌手握长剑,蹲身倚靠在知府后园内那棵古槐树下,天上月朗星稀,枝头花开正艳,芳香阵阵,这是一个极美好的夜晚,花开月圆,让人心醉。
那槐花树下的石台上,伏着一位沉睡的美貌少女,少女的呼吸轻柔有序,缓缓的旋律之声让人不忍打扰,夕歌痴痴的盯着这位俏美绝伦的女孩儿,心中不免有阵阵寒意涌来。
十三岁的他,比常人多了一份莫名的感伤,就像手中这柄剑,平凡而又伤感,为什么剑会伤感?为什么剑也有名字?而剑的名字为什么就叫青魔?
或许,那是一把有故事的剑,就像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般。
虽然他的故事不是那么的美好。
他刚钻出地道之时,竟看见这棵古槐树上,伏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正在呼呼大睡,他忙摇醒了她,月光下,那女孩的肌肤如绸缎般的柔滑,雪白的莹光闪耀进了他的眼眸,迷迷糊糊中,女孩儿对着他,傻傻的柔柔的笑了:“苏郎哥哥别怕,青儿妹妹会帮你数完的,一定会,一定会。”她说话间小嘴一撅,睡眼婆娑,娇柔无骨,夕歌伸出独臂揽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抱下树来。
女孩儿用皓玉般的小手勾着他的脖颈,月光下,睡眼迷离中,女孩儿仰首细瞧着他俊朗的侧脸,见夕歌没有说话,她又媚眼一笑,声音若出谷的黄莺:“苏郎哥哥,你真好看,我想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夕歌心中一暖,同时又一寒。
因为少女在温柔的夸赞他真好看,更因为他不是苏郎,而那少女所有的温柔,都是给那个苏郎的,与他,没有半丝半毫的关系。
他心中不免问道:“苏郎是谁?竟能让眼前这个女孩儿如痴如醉,魂牵梦绕?”
他压低声音问:“你为何睡在花树上?”
那少女听他一问,咯咯一笑,瞬间头顶的那一树槐花全部失去了颜色,她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柔声说:“傻哥哥,你难道忘了,是我要替你数花朵的啊?”
“数花朵?”傅夕歌哑然,莫名其妙。
不过他一恍又回过神来,明白这少女定是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什么苏郎哥哥,而至于那什么数花朵,必是她与她苏郎哥哥玩的游戏,这就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古槐树上沉沉睡去了,一定是数花朵树累了便睡着在树上了,但为什么这么温柔漂亮的女孩儿在树上睡着了都没人管?她那位心爱的苏郎哥哥呢?莫不是回去睡觉了,把这傻女孩一个人扔在了这空荡荡的院子里?
“你想什么么?为什么不理妹妹?好哥哥!”女孩儿见傅夕歌沉吟不语,用单臂勾住傅夕歌的脖子,右边的葱葱玉手,却滑上了他的眉脸,温柔的捏了捏,羞涩地说着:“好哥哥,幸好我爹爹不在这里,如若被他看见你抱着我,我们一定会被他打死的。”月光下,她羞红的小脸就像一颗樱桃,娇艳而又纯洁,让人看之心暖融融。
傅夕歌却是惶恐不安地,忙要把少女放下,口中道:“抱歉,堂突姑娘了,傅夕歌抱歉。”
“嘤,你要抱着我,没有唐突,我累呢咦?”女孩儿本想用手紧紧楼住傅夕歌不让他放下自己的,没想到拦腰搂去,竟搂到一只奇怪的铁,再听到对方自称夕歌,顿时惊奇了。
她说:“你的手呢?”
他道:“被砍了。”
她迷惑了:“我做梦么?你不是我的苏郎哥哥。”
他点头道:“我当然不是,你的苏郎哥哥好福气,我没有。”
她小嘴一扁,傻傻的问:“为什么说你没有呢?”
他脑袋一偏,痴痴地说:“因为你喜欢他,而不是我。”
他话落,四道目光交织在了一起,这世界仿佛停顿了。
他们在彼此对视,像要把对方的相貌印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一般。
傅夕歌见怀中少女有着一张精致的脸蛋,脸上的比例刚刚好,五官匀称得像画中飘出来的洛神一般;而少女眼中倒映着少年的脸,竟也俊朗得如同是工匠用刻刀雕塑出来的,挺拔欣长,菱模有型,其身上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傲气与霸气,却不是她心中苏郎的书生之气能够相比的。
看着看着,她竟醉了,眼皮沉得抬也抬不起来,恍惚中,她幽幽问到:“若你不叫苏郎,那你叫什么呢?”
他情不自禁,脱口说:“我叫傅夕歌。”
少女听得心驰神往:“本来是多安静的一个名字,被你这么一解释,变得了霸气四射,张狂不拘,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凡人?”
“不是凡人,我还是神仙不成?”傅夕歌笑问。
女孩俏脸一红,瞪其一眼,嗔道:“我说你会有远大抱负,将来会非比寻常。”
“那与你苏郎哥哥相比,我好,还是他好?”傅夕歌又问,女孩秀眉挑了挑:“当然是他好,因为他说我跟上面的槐花儿一般好看。”女孩儿的葱葱玉指,随着她清脆的话语声,指向那月下的槐花树上去。
突然间,她双目圆睁,七魂出窍,小嘴大张,望着那天空中发出了一声撕心惨叫,惨叫声过,俏首一偏,顿时昏死过去。
傅夕歌心中一震,亦抬头看向空中,一时浑身如被巨雷劈过,五脏六腑差点没被头顶那张恐怖的脸给吓裂,他狠狠顿了顿足,才强镇住身子不至于被吓倒。
但傅夕歌却没有被他吓倒,而是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温柔地将怀中女孩放靠在身旁石台之上,手中长剑,徐徐抬了起来。
那奇丑之人不知是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悬浮在那槐花树旁的,之见他丑脸朝下,双腿迎天,乱发蓬松,怪目如电,与地面扬首站着的傅夕歌直直对视,四目的光,重叠在了一起。
丑脸人喉咙里挤出一丝沙哑的怪音:“好一个风流剑客,将死之前还要与美貌少女温存一番,真是羡杀旁人啊!”这尖酸刻薄的话语犹如蚊蝇之音一般传入傅夕歌耳中,令他顿时心生厌烦,像是在饭菜中吃进了一只苍蝇,恶心欲吐。
他定了定心神,星目一凛,长剑指天,清朗喝问:“来者是谁?为何装神弄鬼?请速报上名来,免得小爷多废唇舌!”清脆的声音穿彻过悠悠暗夜,如在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枚石子,荡起了浩浩的波纹。
那丑人呵呵笑道:“果然狂妄,难怪不知天高地厚。”
对方话落,傅夕歌身体一震。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心中一时间空落落的,不禁惨然一笑:“我祖父,被害了?”
“蓝玉案的所有参与者,包括你,都逃不开锦衣卫的追杀。”那人说得平静而得意。
傅夕歌却心似被摔破的罐子,一片片的裂开。
他悲呛地道:“祖父,你走好,夕歌必会为你报仇。”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决心暗下。
此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在昆仑山,傅友德的大手抚在他的脑门,口中赞叹道:“此子骨骼精奇,将来必成大器。”
没想到最终,却还是阴阳两隔。
此时,天空中的丑脸赫赫一笑,挖苦道:“年轻人你为何还一心维护叛贼,若不是他的告知,我们又如何知道你的行踪,如何这么快就追到你的面前?”
傅夕歌明白他那是离间之计,便冷然道:“你追到我的面前,那又如何,难道你能杀得了我?”
“你认为呢?”那人手中亦多了一柄皓皓宝剑,他白牙一晃,森然****。
“你杀得了我,但同时我也会杀了你,以你我二人的实力,最后会同归于尽,你信么?”傅夕歌不卑不亢,缓缓说道,但话语之间底气十足。
对方却像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放肆而怪异的狂笑起来,边笑边说到:“乳嗅未干的孩子,竟然要与我幽灵剑同归于尽,你可真会想啊,哈哈哈哈。”如果他是站在地上,现在的他一定是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肚疼肺震,眼泪横飞。
傅夕歌却一脸的冷漠,心中掂量着“幽灵剑”那三个字,握剑的手,却是愈发的紧了。
幽灵剑客,张宇清。
一声清啸,那少年手中的剑,如长虹贯日,直刺天穹。
夜色,是妩媚的。
月亮之下,一道青芒掣天而起,如同从那地面射出的一道闪电,快如星矢,刺向空中的张宇清。
那张宇清迅似幽灵,鬼魅一般的挽剑闪过,整个身子如同一朵雪花,飘渺似无,滑进花树之间,傅夕歌手持长剑射进月空之中,尤似一条蛟龙。
那手中那柄钝厚粗重,看起来锈迹斑斑的长剑,在他手中却轻便自如,顺手灵活,端听得丝丝声响,长剑如同柔韧猛烈的青蛇,追击着张宇清是身影,穿梭在那花树之间。
张宇清身如鬼魅,矫健灵活,却只是在槐花树上翻转腾挪,并不回剑抵抗,看似他是被傅夕歌挥剑追着跑,其实是他带着傅夕歌在兜圈子,因为他心知眼前这孩子虽底子不错剑法惊奇,但毕竟年纪尚轻,必也经不住久战折腾,而自己也在段子羽面前夸下海口必要活捉傅夕歌回去,自己怕出剑伤了他性命,故凭着一身无敌轻功,先带着他兜圈子,待把这孩子的力气耗尽,拿不起剑后,自己才出手一举拿下,岂不快哉?
几个来回,傅夕歌亦看出对方的意图,自知若耗持久力自己必然不是对方对手,所以心下一转,连忙换招。
“庛啦”一剑,长剑穿破了一朵槐花,撩到对方****,张宇清双目一沉,抽身急避,鸿飞冥冥,险险避过了对方的撩阴一剑,傅夕歌换了一口气,抽剑拉回,却见刚才长剑刺破的那朵槐花,竟然只是破了,而没有掉下树去。
他瞥了这一朵破花,只见其薄如蝉羽,那剑痕在它花柄之处轻轻拉过,就似被人用极薄的修眉刀片切开的一般,那花瓣与花树,仅有一丝丝花瓣相连,饶是有人轻咳一声,它也会被震掉下来。
傅夕歌的脑中,忽然闪过树下那美貌少女的一句话:“苏郎哥哥,我在替你数花累好累好累,我要睡着了!”他的心莫地一疼。
她因数花而累得能在树上睡着了。
如果我让这树上没有了花朵,她是不是就不会再累着了?
想法一落,计上心头,正好那张宇清像只巨鸟,兜头扑来,傅夕歌挺剑,一剑刺去,这一剑又划开了两朵槐花,刺向了张宇清的胸口。
张宇清“喲喝”一声,矮身避下,秦舞阳的剑锋带着淡淡花香,间不容发的擦过他的头皮,让他整个人背脊发凉,他口中啸道:“这剑真快。”
“比这么快的剑还有。”
“有多少?”
“十万剑。”
傅夕歌与张宇清说话间,已刺出了百余十剑,每剑都穿花而过,每剑都快如星电,重要的是,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险,一剑比一剑漂亮,一剑比一剑威力巨大,若不是张宇清的轻功修为极高,他身上怕是早被傅夕歌凌厉无比的剑气穿了百十个窟窿了。
更诡异的是,傅夕歌那些所刺出的剑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穿破花朵,但那些穿花剑法却每每杀招后藏,逼得他左支右拙,很是难堪。
这朗朗的月辉之下,一黑一灰两条人影就这样在那花树上追逐厮杀,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虽是打得惨烈,但却罕见的没有一片花朵落下,两道电光火石般飞闪的人影,竟却没拔出这花树的方寸间,直杀得月斜西天,星光惨淡,傅夕歌刺破了古槐树上的最后一朵花时。
张宇清终于老羞成怒发起了致命一击。
剑,在寒光中暴起,刺破了月光,撕裂了空气,以那惊人的速度,喂到傅夕歌的咽喉。
傅夕歌刺破了满树的花朵,已是力尽。
对方的突然反击,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无法反应过来。
饮血剑已刺进了颈中。
像一个恶魔张开了大嘴,傅夕歌浑身的热血,就这样被那柄寒剑狂吸而走,天地间只有张宇清那声声“桀桀”的怪笑之声。
就这样,死了吗?
傅夕歌一脸的不甘,望着对方魔鬼一般的脸孔,他还要吃力的抬着长剑,向着那人,刺去,虽然无力,也要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