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大人在忙碌农活儿的间隙,吃饭或者闲坐的时候,问我们最近老师教得咋样,还那么逛吗?我们老实回答,马一德老师还是那么忙,王向老师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都在,我们的课马上要上完了。母亲是妇女,只操心做饭洗衣。父亲细心,问了一段时间,忽然一天掰着指头说你们这个叫王啥的老师,很认真嘛,天天都在,好像从不旷课?我用心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啊,自从他来了,好像真的天天都在。
有一天下雨了,听着屋檐下叮儿冬儿的廊檐水,我不想念书去了,地面湿滑难走,去了学校里也冷,哪里有躲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舒服呢?大人也不强迫我去,母亲说不去了,身上下得湿答答的,泡得跟个水鸡一样,下雨了嘛,说不定老师也不来,校门都不会开呢。我们学校的确有这样不成文的做法,下雨了就等于自动放假,师生都不去。谁知道柯金梅披着一片塑料布站在我家门口坚持喊我去念书,惹得我家的狗咬个不停,最后我只能爬起来跟她走。气得我妈在身后说柯家那女子真是个二百五,脑子不够用。
路上我们踩着水,踏着泥,裤腿一直湿透到干拐梁子上,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追着,跑着。校门会不会开呢?我们打赌了,赌资是去老师房子里问十道问题,谁输了谁带头。柯金梅赌会开,我们赌不开。马燕和我偷偷挤眼,我们相视暗笑,我们知道柯金梅输定了。我们等着赶到校门口看到一把大锁子湿漉漉挂在两扇木板门的门框上,我们就可以嘻嘻哈哈笑着返身回家去。
柯金梅第一个赶到校门口。我和马燕懒得走了,在远处等着,等她带着一脸失落返回来。
雨水打在我们披挂的塑料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声响落在不同的部位声音是不一样的,落在后背上啪啪啪,清脆,单调。落在头顶上好像已经不单纯是一粒粒雨点子,变成了大片的重物,噼噼啪啪砸下来。清亮亮的水滴顺着额前的头发溜下来,滑进嘴里,有一股狗身上才有的腥味。
柯金梅没返回来,我们只能赶过去。意外的是学校的门开着。柯金梅把半个身子挤进门,呆呆站在门缝里。我们顺着柯金梅的目光看,看到梨树下有一把撑开的黑伞。再看,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伞把上半个身子都遮住了,只留出两条湿透的黑裤子裹着的短腿。从腿上看,我们知道他不是马一德,是王向。我们推门,门扇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王老师把伞收了,叫我们进教室去。往教室走的过程里,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但是我们心里更奇怪了,王老师他明明撑着伞呢,为什么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把头发浇得全部趴下来,水草一样贴在脑门上,上身的淡蓝色中山服也湿透了,四个衣兜好像装满了水,鼓囊囊垂在身上,他本来就个头不高,有些胖,这一来给人感觉那个湿漉漉的人忽然胖了一圈儿。
后面稀稀拉拉又来了几个同学,我们互相瞅着被雨打湿的彼此,都觉得头发被雨拍湿粘在脑门上,每个人的脑袋都好像比平时萎缩了一圈儿。每个人都显得比平时难看了一点,好像经过雨水的浸泡,把大家身上平时隐蔽的什么东西给显出原形来了。我们嘻嘻哈哈推着搡着去老师房子里问问题。门大开着,我们打了报告,没人说进来。再打。还是没人。听不到那个熟悉的请进声,我们忽然有点不踏实,互相拉扯着往门口探视,刚才还在呀,难道上厕所去了?
柯金梅被我们推在最前头,她的身子忽然重了,肩膀往后猛地一弹,硬生生刹住车。既然老师没在,我们就有胆量把头探进屋里,东瞧瞧西看看,反正老师的房子我们永远看不够,觉得它就是个充满吸引力的神奇小空间。
柯金梅忽然在我和马燕的胳膊上同时狠狠拧了一把,疼得我们差点大骂她妈。但是我们管住了嘴巴。我们也看到了,老师在房里,坐在门里挨着桌子的那个拐角。静悄悄坐着,正目光炯炯地瞅着我们看。我们心里受到的惊吓远远没有忽然涌上来的羞涩多。我们忽然为自己傻乎乎冲进老师的房子而后悔,真怕老师笑话我们傻啊。
一个声音伴着滴滴答答的廊檐水传出来,慢腾腾说有啥难题留着再一天问好吗,你们耍去,老师今儿有事。
我感觉王老师今儿口气懒洋洋的。那感觉像什么呢,像个女人,像一个正在坐月子的女人。感觉这东西就是怪,像一阵风,你眼睛看不见,伸出手抓不到,可偏偏就是在心里的一个地方,固执地滋长着,膨胀着。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猝不及防地猛然想起这个雨天的情景,王老师坐在拐角里发呆的样子,王老师懒洋洋的声音,当时的王老师怎么会那么像一个女人呢?是挨了男人的骂,还是受了婆婆闲气的女人?还是想回娘家不能去的女人?
期末考试的时候两个老师吵了起来。为什么而吵呢?昨天说好今儿马一德带着三年级的娃娃去学区参加统一考试。早晨马一德忽然不去了,临时改了主意,叫王老师去,他留下看娃娃,他的自行车也借给王老师。马老师说我老了,腿疼,你年轻,年轻人利索,还是年轻人去合适。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们把两位老师从外形上比较了一下,还真是啊,马老师要比王老师老一些,尽管马老师的下巴刮得一片白亮,王老师下巴上围着一圈儿淡淡的黑胡茬子,但是王老师还是要比马老师年轻得多。
王老师忽然把手里的粉笔盒子抛在地上,哗啦啦,粗麻纸做的盒子破了,粉笔们惊散四逃,施展分身术一样由一截碎做三截四截,乱纷纷飞溅。
不去,我腰疼病犯了,不能骑车子。
王老师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
我们本来想去哄抢那些散落在地的粉笔头子,一看这架势哪个敢动。
你是三年级老师,你不去谁去?
马老师冷笑,背搭手在原地转圈圈。
你不去就拉倒,反正我就是个雇佣的,一年四百元,不如你一个月工资高,大不了这半碗子饭我不吃了!
王老师愤愤地走了,进了房子,房门嗵一声响。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王老师大白天关房门。
马老师笑了,他肯定是气笑的,我父母有时候也会这样,父亲被母亲气得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呵呵地大笑,笑过了,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你看你唦,急啥哩嘛,我这不是叫你顺便去集上转转跟个集嘛,不去就算了,还不领情啊——马老师像个被女人逗笑的大男人,很大度地拾起地上的教本和板擦。粉笔碎了,不要了,他回房子去了。
我们每个人抢到了一小截粉笔,那一夭我们在校园的地面上写满了白花花的粉笔字,我们望着自己写出来的字,觉得它们像一树树繁茂的杏花,把世界都开白了。
马老师带上三年级娃娃出发了。王老师没来上课,关着门一个人在房子里,他很少这样,看来是马老师真把他逼急了。
我们回到家把事情描述给大人听,父亲说雇佣老师不容易,一个月四十块钱,不够买油盐啊,还苦得很,真晓不得王向他划来个啥啊?
母亲狠狠瞪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我们都知道父亲年轻时也当过几天雇佣老师,他嫌苦不干了,谁知他离开不久那一批雇佣老师都转正了。父亲自然后悔得说不出口,这事成为母亲一辈子攻击父亲的话把,每次吵架眼看她要输的时候,只要拿出来抛出去,嗖一声,肯定见血封喉,能立马让父亲失语。她骂父亲这个人干啥没长力,吃不了苦,一辈子没出息。
母亲说四十块钱是有点少,不过先千着嘛,万一熬几年有机会转正呢?那时候再回头看就划得来了。
父亲摇头,妇道人家啊,真是……
母亲把话截过去,妇道人家咋啦?头发长见识短是吗?你见识长谁见了?见识长能把端在手里的铁饭碗给丢了?
三年级第二学期,一天一个女人忽然冲开学校大门,她一阵旋风一样快,旋转着刮进老师的房子,差点撞翻了坐在门口阅作业的王老师和王老师放在腿边的墨水瓶,女人越过王老师,冲进去对着炕上的马一德就是一阵撕扯抓挖。马一德的脸被抓破了,女人挨了几个大耳刮子。他们很快从室内撕扯到外面来了,就在校园里逗着圈子闹活。
女人个子几乎跟马一德一样高,虽然已经闹得披头散发的,不过我们还是看出来这女人很好看,拾掇齐整的话肯定是个美人。
她不是马一德老婆,因为马一德老婆我们见过,挖洋芋的时候马一德带着我们全部去他家地里帮忙拾洋芋,我们都见过那个******矬个头的肥女人,脸上的肉圆滚滚的,一疙瘩一疙瘩横长着。而这个女人是大个子,苗条,顺溜,好看,脸上也没有横肉。其实她我们早就见过了,她是去年毕业的马梅同学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