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兔子们集体逃亡的这个冬天,尕老师成婚了。娶的是山里女子,父母早就看好的。山里女子身子健硕,脸盘红润,脾气温顺,处处顺从丈夫。像一只趴在尕老师怀里的毛色光滑脾性柔顺的兔子。这个寒假,尕老师过得舒服,滋润。
滋润的日子过起来就是快。山里女子果然实在,男人一走,她默默接过这个家的担子,挑在自己肩头。还生出一双可爱的儿女。尕老师幸福的时刻,就想起该酬谢一下老瓜头的。那老东西一辈子不说人话,可那句劝他成家的话,改变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尕老师庆幸自己及早下了决心,娶了山里女子,给光棍日子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要不是那句话,说不定他还会继续熬煎。真不知道会熬煎到什么时候。
尕老师安下心教书。沟两岸的娃娃,从吃奶到穿开档裤,到拖着鼻涕来念书,自小学校毕业,有的继续上初中高中,有些回家,出外打工或者很早结婚,一个个经历了在小学校接受启蒙教育的快乐时光。尕老师送走一届届学生,学生娃临走抹着眼泪蛋子,留恋着小学校和尕老师。尕老师禁不住伸手拍拍女子娃的肩膀,摸摸男娃娃红突突的脸蛋,呵呵笑,笑容里有了慈祥的味道。尕老师看着学生娃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儿女,和他的一双儿女一样可爱。
老瓜头扛着枪追兔子,偶尔追过沟来,打不上兔子,到小学校来喝水。尕老师看娃娃们站队放学,背搭手送娃娃出门。队伍还是那个走法,到村口分成两队,一对进村,一对过沟,去二队。尕老师坐在校门口的地埂上目送大家。老瓜头过来,也目送。老瓜头看着娃娃的目光诡秘而狡猾,尕老师看在眼底,暗暗心惊,却不去说破,只是惊奇这老东西人老了心还是不老,花里胡哨的。对面的学生娃不进家门,尕老师就不会起身进校门。老瓜头不在身边的时节还是这样,甚至更操着一份心。看着娃娃回家,成为尕老师一个多年不改的积习。尤其那些已经开始发育的女娃娃,尕老师明白附近沟里会有一双邪恶的眼在窥视她们。她们稚嫩天真的心里哪里会察觉得到呢。尕老师看着那些山羊一样欢快灵活的身影,心头浮上女儿的笑脸。有一天,他的女儿也会出落成这样的模样,聪慧,单纯,可爱。
尕老师望着对岸土路上忽然刮起的旋风,有些失神,山里风大,后劲强烈,长久吹刮,人的肌肤变得坚硬,粗粝,粗糙不堪。很多时候,尕老师会忘记自己曾经在一个很大的城市里上过学,那么年轻,那么无忧。那些年轻的同学都到哪儿去了,在干什么?毕业后,进了这山沟,他就是一尾不小心游进瀚海的鱼,进人这里,再也无法掉转身,重新游出去。年轻那阵子的忧伤,郁闷,被日子的流水日渐冲刷,早已变淡。偶尔回想起来,反倒觉得好笑,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难以说清呢,简直就是矫情。想想人活一辈子也就那样,到哪儿都是教书,拿的是一样的工资,这样想,心里也就释然了,平衡了,能安下心了。
老瓜头说你能这样想,最好。说明这山沟沟把你的心留住了。这就好,这就好。老瓜头一连说一串好字,扛枪出门上了北山。老瓜头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爬坡时得弓下腰,口里吭吭吭吭喘粗气。枪一时成了他的累赘,扛也不是,背也不是,抱着更吃力。他发明出一种新的拿枪方式,把枪拄在手里,一步一拄,他这是将枪当拐棍使唤。
老瓜头这趟北山没空上,打回一只老兔子。兔子灰塌榻的毛稍上现出一层火红的颜色,老瓜头说这是年岁太老的缘故。他边剥皮子,边感叹,说这只兔子狡猾,跟他斗智斗勇好多年,有几次差点把他引下雪坑送了老命。想不到终有落人他手的一天。老瓜头就骄傲得不行。他剥皮的动作麻利,娴熟,刀子在皮肉间游走一阵,腾手扯,扯得嘶啦啦响,皮肉分离开来,剥下一张圆筒状的囫囵兔皮来。尕老师在一边打下手,看着老汉的动作,说你个老东西心真个狠,多少兔子在你枪下送命!
老瓜头嗨嗨笑,不无得意,说还有那些女人哩,和兔子比,她们可惹人疼爱着哩!提及女人,老瓜头混浊老迈的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兴致顿时高涨起来。没有正形的笑容里,满是得意和豪迈。他用刀子拨弄着兔子的身下,说和我一样,是条老光棍,这东西,叫多少母兔子神魂颠倒过呀。
尕老师捅旺小火炉,炭火苗子呵呵直笑。大铁壶里的水发出悠长的吱吱声。尕老师洗手淘米,在一个小巧的电饭锅里蒸上米饭。每回吃兔肉都这样,米饭下兔肉,吃得两人满头汗水。吃完,再喝酽得血一样的罐罐茶。尕老师喝这种茶,纯粹是从老瓜头处学来的。这是这些年里老瓜头影响尕老师最明显的地方。这茶好弄,突出一个“捣”字。茶罐是个揭去盖的易拉罐,拦腰拧根长铁丝,算是把手。炖茶前在罐里丢一撮粗茶叶子,倒上水放火上滚着就是。这种茶便宜,茶贩子装在大塑料袋里,逢集天就摆在大街道上,茶叶经常露在风吹日晒的天地里,等待称茶的人前来买去。粗茶没人心疼,不值钱的。农村人捣罐罐偏偏喜好用粗茶。有些人用的是砖头块子那样的茶饼子,拿刀子撬起一块就熬一罐罐。
当年,老瓜头说尕娃跟上我喝茶吧,别小看这个,它和抽烟,打兔子,研究女人一样,里头都有大学问哩。尕老师觉得老瓜头身上呈现出的东西没一样是积极向上,端正正经的,无疑全是落后丑恶的坏毛病。他就下意识地抵制,怕有一天自己真会变成老瓜头这样可恶可怕的人。时间一长,还是学会了一样,捣罐罐茶。茶水在炭火上一遍遍滚,茶叶熬成沫子,熬出了苦味,也熬出了劲道。这茶人口苦涩,后劲绵厚。喝惯的人一天不喝上那么几罐子,会整天不精神,自开水淡得难以下咽。
要是有一天,时来运转,我调到县城去,这毛病就得改,不改,那人就丢大发了。尕老师说,脸色平平的,一本正经。完了,美美灌下半缸子茶水。老瓜头剔着牙缝里的兔肉,也是一本正经的,说那就改了这一口,喝细茶糖水去。城里人细皮嫩肉,肯定看不惯咱粗人的这种活法。
……尕老师无声地笑。发现这些年里,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一直渴望着什么的。渴望什么,说不清楚。也懒得去想清楚。
尕老师心里忽然一阵烦躁,不吃了,起身洗油腻的手,大声漱口。脸盆架上一块镜子里映出一张粗糙发灰的脸,满头头发不怎么柔顺,前额上扎起一些,乱糟糟的。
就这么个述人,还天天做梦,想活得人五人六,呸!他冲着镜子里的人吐一口唾沫,镜子里那张脸顿时水淋淋的,唾沫顺着脸颊淌。
老瓜头用兔子的一只后腿骨敲桌面,敲得梆梆响。这老兔子的骨头很老,硬度极强。老瓜头说瞧瞧这兔子,活蹦乱跳的,领着一大群母兔满山洼蹦跶,出尽了风头,到头来还不是这下场!
你尕娃哪样都好,就这点我看不上,有啥放不开哩,在哪儿都是活着,照我说,给山里娃娃教书,是做善事哩,这里人谁不记你尕娃的好哩!顿了顿,他咬下腿骨上一块肉,撕着吃,嚼得吧嗒吧嗒响。我老汉满山洼跑,打只兔子不容易,拿到你这里来,为了啥,图的啥?难道你尕娃还没看出来?我在答谢你哩。说不定你教的娃娃里就有我的后代。说罢,望着尕老师哈哈笑。一把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继续撕肉吃。
尕老师吓了一跳,登时脸色白了。心里涌上一个惊心动魄的念头,这老东西说的不假,按他吹嘘的那样去推算,这方圆的娃娃里,真可能会有他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