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内殿时,浓重的曼陀罗香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已见怪不怪,俯身下跪,声音冷淡:“儿臣给父皇请安。”
层层幔纱帷幕后,卧在纹金紫檀榻的清瘦身影微微抬了抬手,道:“你鲜少来宫里,发生何事?”
沈心奇伏下身,郑重地叩头道:“母妃病重,儿臣请父皇去瞧瞧她。”
那帷幕后的人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让皇甫庸去库房把那只天山雪莲取出来给你娘送去,至于朕……自不必去了。”
她闻言手指微凉,抬起头,看着帷幕后的另外一个窈窕身影,嘴角不觉噙着一抹悲凉的笑意,沈心奇再拜了拜,起身就要离去。
“心奇。”
然而大嬴明帝轩辕翼,她的父亲却在此时突然唤住了她。
她步伐一滞,人生黯然的眼底第一次亮了亮。
“你乃大嬴长公主,执掌连氏武家,继承归云衣钵,进,则登万人之上,享受荣华尊贵,退,则弄江湖于鼓掌,置武林血雨腥风。你的兄弟姐妹们没一个及得上你,你娘生了你,这辈子也当无悔。”
她嘴角的笑更深,可眼里却是掩不住的落寞悲伤。
她多想说,其实娘一辈子都在后悔!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爱,弹指瞬间,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让她饱尝无数日夜的孤独,直至死,他都吝啬履行当时在她耳边的承诺,哪怕一个谎言他都懒得说出口。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爱,生生死死,缚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让她守着他浅尝辄止的爱,从希望变绝望,直至死,他都吝啬一眼回眸一句安慰,不过几句轻描淡写就判定了她一辈子的心意。
原来这就是她沈心奇的父亲!这就是她娘等了一辈子的男人!
二十年来她对他的濡慕、敬仰、怨恨、同情在此时此刻显得是如此卑微与可笑!是她错了,终不该信这宫闱之中,还存在血浓于水,骨肉情深!
沈心奇的手攥得咯咯响,可她仍旧伏下身,叩首。用尽全身力气谢恩,她的声音高而亮:
“儿臣谢主隆恩。”
帷幕后有女子的叹息幽幽传来,随后那窈窕身影抱着琴退到了内阁,而榻上的人,却久久地不发一言。
沈心奇悲笑着起身离去,想着她娘即便贵为皇妃,她的丈夫却从未敬过她,重过她,宠过她,更别提爱过她!
原来一万个沈氏都抵不过一个沈自奇!
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
大嬴二十一年九月,是夜,瑶妃沈氏殁。
沈心奇一身素缟,湘阑殿中人来人往,竟是比人在世时还要热闹的多,她没有守在灵前,只觉一大群陌生的宫人哭哭啼啼甚是惹人心烦,何况谁还知道瑶妃还有一个女儿呢?众人不过以为她一生无所出,不免可怜她才来瞧瞧她的尸身而已。
她路过偏殿,望见里面一位中年女子跪在菩萨面前,认真祷告着,她悄然走近,才听到女子嘴里念着希望主子早登极乐世界,免去生前种种悲苦云云。沈心奇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呆在那里,看着这伺候她娘一辈子的奴仆跪在佛前苦苦祷告。
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奴婢对娘是全心全意的吧。
回过神来,她自己已飘然行远。
一味祷告纵然心虔,可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沈心奇笑了笑,脸色难掩憔悴苍白。
然而走着走着,一袭突兀的妖红色令她止住了脚步。
连承欢坐在通往后庭院的门槛上,长袖环抱着箫管,孤雅的坐姿,鲜明的存在感。
她眉间轻皱,有些心虚,幸好湘阑殿后庭院鲜少有人来,此时是深夜,而大多数人都聚在前殿守灵,这后院便更是无人问津。
见她眉间紧锁,连承欢倒是妖媚一笑,脸上的盈泪痣格外分明,“你娘死了,我怕你悲伤过头,找不到出宫的路。”他的话是这样不顾别人感受,可听起来却丝毫让人生不起气,沈心奇突然觉得疲惫,她没有问对方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苦苦纠缠又是为了什么,此刻,她只想说点什么,就当宣泄也好。
“每一次我看到我娘病痛的样子,我就告诉我自己,一定要争气,无论文武都要在爹面前出类拔萃,不输旁人,我觉得只要我还有用,爹总有一天会对娘好……”沈心奇缓缓走到连承欢旁,坐在他身侧,自嘲道:“可是你看,这一切多可笑啊!”
“或许你娘觉得值得,或许她只是想守着那个男人的承诺来爱你。”
沈心奇身子一震,看着他。
良久仿佛觉得冰冷彻骨的哪里突然暖了暖,她微微苦笑,叹道:“可实现不了的承诺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啊……”
连承欢没有接话,他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客死异乡的父亲是不是也对她娘许了余生的承诺,可惜父亲死的太早,母亲死时他也未在身侧,如今想来,他竟一分孝道都没尽过。
此仇真是要报吗?
连承欢扪心自问,不知答案。
先人已去,再看不到后人为他们冤冤相报,有时他想起白彦的话,说他命中带煞,若无法看破身世因果,脱胎换骨,终躲不了结局的大劫。
可若注定遭逢劫难,当真是能躲掉的么?
他不知道,但他明白,自母亲原亦之死后,他不会再袖手旁观。
连承欢容颜宛如玉瓷,他站起身,怀中赤玉箫的璎珞徐徐而落,似乎觉得气氛太过冷清,他突然打趣着说:“做皇帝的倒也心狠,我来这么久都没见他来看看你娘。”
沈心奇一惊,暗叹他武功深藏不露,竟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内院呆了这么久。
“父皇应在清宁殿吧”她淡淡地说,然而话出口之后,总觉得多余。
连承欢微微一笑,眼里却是分外清明,他攥紧了手中的箫,抬头望着云中的朦胧月影,似乎是自言自语:“清宁殿,名字听起来不错。”
水月镜花,香气萦绕,女子芬芳盈袖,姗姗来迟。
她一身五彩纱裙,衣带微招,身段纤细,步履轻灵,宛若画中仙子。女子下颌一扬,目光环视屋中诸人一圈后,说道:“夭桃呢?那边都备好了,这小蹄子又跑哪里浪去了?”
女子才开口,其中一位少女便讨巧道:“姐姐莫急,方才见她去了西厢,许是落下东西,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女子闻言一皱眉,嘴上立刻不饶道:“那堂子里的人哪个能得罪得起?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眼瞧就要开始了,她倒连心都没揣着,真是个糊涂的混帐东西!”
另一个少女俏眉一挑,将一只手上的水袖抛了出来,笑道:“现成的绫子,待夭桃回来了,姐姐用这个一勒,便解气了。”
女子飞了她一眼,这少女促狭的话里大有取笑之意,女子虽是舞姬班子的管事,但夭桃才是班子的顶梁柱,说穿了,夭桃是大家的饭碗,谁也奈何不了她。这本是班里姐妹心知肚明的,可少女偏当了这么多人面前说破。女子难堪,当下眼光一冷,道:“夭桃的脖子够结实,可景竹你的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