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擎天四柱位于世间极地,使得天地得以分开,人类繁衍生息。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不合,是谓不周山。不周山终年寒冷,四季飘雪,非凡夫俗子可入,然而在民间流传,不周山是唯一通往天界的路途,于是很多人为求见神仙一面,只身前往,却无人返乡,渐渐不周山成为一个神秘久远的传说。
高山之巅,安静地只能听见雪花簌簌的声响。
风伽黛那日穿了一袭雪白衣衫,往纷扬大雪的高处一站,当真如传闻的九天仙女,她无声无息纵身从不周山的山顶跳下,令盘旋在空中的雄鹰都不禁为她的举动震惊清鸣。
衣带飞舞,她坠落的身子如一只白羽,耳边急速的风动却令她秀美无伦的脸上绽开一丝狡猾的笑容。
苍灰色的天空突然炸开一个裂口,极亮的光从口中透射出来,长啸嘶鸣,一个巨大的影子极速从裂口中飞出,拖着粼粼发光的长尾,呼啸而来,飞向那掉落的白羽,并准确无误地稳稳接住了她。
风伽黛跌在这只青色巨龙的身上,吃吃地笑起来,深蓝碧海的眼睛湛湛有神。
龙吟低啸,这一龙一人便腾空飞起,风伽黛紧紧搂着龙颈,像依偎恋人般,嘴角含着温软的笑,直到重新掠回山巅,青龙的身子盘成一抹优雅的弧度,头微微一甩,将风伽黛扔了下来。
她堪堪站稳,那边白光大盛,偌大的龙身竟然凭空消失,光芒弱下来时,留下的只是一个颀长的男子身影。
“阿璇!”风伽黛抿嘴微笑,理好自己的衣裙,轻轻地唤出来人的名字。
“好久不见,伽黛。”
三百年后的重逢,却没有让天璇有丝毫喜悦的情绪,他容颜柔美如画,赤红色的瞳仁透出深深的冷,化作人形的天璇有一头及地的长发,他的发是银白色,一根一根,随风飞舞,发出淡淡的光晕。
风伽黛瞧他依旧冷淡模样,不免有些失落,身为女娲神族的后人,风伽黛自出生就被指定为龙神天璇的妻子,可是这个虚名却从未拉近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龙神天璇风华倾众,只可惜他生性自负,从不与众神深交,因此被派来守护这终年寒苦的不周山。
他手白如雪,精雕细刻的眉眼毫无瑕疵,天璇一步步走到风伽黛的面前,伸出手,青鳞衣袍上的光一明一暗,晃得她频频眨眼。
“龙蛋呢?”他问。
风伽黛嘴角一撇,样子甚是惹人怜爱,“什么记性!都三百年了,那小家伙早就出生了啊!”
天璇一怔。
她叹息,旋即展颜而笑,道:“她在桃池,你且去看看吧。”
他微微颔首,眉间轻攒,衣袖一招,已化成龙身,朝着山下飞去。
风伽黛望着远去的龙影,愁绪蔓上心间,原来一句问候他都如此吝啬,这短暂的相逢,她期盼了三百年,却终究是她痴人说梦。雪花悠悠,她伸手接下,感受融化的清冷,生怕感到自己的心痛。
不周山的桃池乃是天璇用神力所造,神力所到范围,桃花千年盛开不落,繁华烂漫,池中碧波清澈,流水荡漾,水中映花,花中映水,景致异常绚烂,令人陶醉。
天璇的身影如青雷紫电,从云海中掠出,飘飘荡荡地飞进了桃花林,幻境中花开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缤纷都留不下他一丝一毫的在意,因为在他的眼中,只有千百年难以掩盖的孤独和寂寥。
突然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那笑如此放肆,却又如此具有感染力,犹如一记春雷,在他百年孤寂的心头炸响,他本能地加快了步伐,如若一阵风,自然而然地穿过了层层的林木。
桃池中,少女一手攥着桃花枝,一手提着裙裾,踮着脚尖,在水中跳来跳去,她一边跳,一边笑,桃花分散如雨,落在她雪白的脚踝上,她足尖一点,花瓣就掉落在水面上,随着她踩出的波浪,一圈圈地飘开来去。
天璇望着少女,听着她的笑声,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就这样莫名的开始苏醒,这股突如其来的奇异感觉让他忽然有些烦躁。
他不知道蛰伏的诅咒,在那一眼里,悄然运转。
感到身边多了一道气息,天璇低低地问道:“她是谁?”
风伽黛不禁一笑,眼里是过分的温柔与宠溺,她语气温软,如若一位母亲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孩子,“在你走后的两百三十二年,她出生了,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天玑。”
“天玑……”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在池中玩闹的少女仿佛有感应一样,突然抬起头看向他们。
天璇永远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天玑的时候,她肤胜白雪,五官与自己极其相似,天玑面颊微红,笑起来的时候隐隐显现出一对小梨涡,她挥舞着手中的桃枝,眼睛像夜幕中的星辰一样,一闪一闪,闪得他心慌意乱。
风伽黛冲少女挥着手,望着天璇发怔的窘迫模样,心又柔软了几分,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道:“过去吧,等了她五百年,如今还不仔细瞧瞧你的妹妹!”
你的妹妹……
听到这话,天璇的神情不知为何陡然冷了下来。
天璇静静地坐在溪水间的石块上,有一只小青龙贴着蜷在他身边,山涧中此起彼伏地传出鸟儿的歌声,宁静的桃池好像分外地温暖宜人,那条小龙翻着肚皮,赤红色的大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她的尾巴时不时地拍打下水面,溅起水花沾湿了天璇的青色袍子。
终于在水花第十七次溅到天璇时,他冷淡不变的神色起了变化,天璇低下头,望着这只小青龙懒洋洋的傻笑,眼底沉淀千百年的冷突然化成一抹淡淡的暖,他无奈地说:“真是败给你了。”
在他回不周山之后,足足过了一百六十八年,这时的天玑已经整整两百岁了,按照人类的年岁算,两百年相当于一条龙正值十岁孩童的年纪,可这个小家伙的心智却格外的成熟。天玑察言观色的本领不仅将风伽黛吃的死死的,就连天璇有时候也被她的诡计多端弄的头疼不断。
青色的小龙在听见他的话后,突然打了个滚,咕噜地翻过身来,发出极为得意的哼鸣。天璇拈指一点,她应光化成了人形,翻腾的水花溅湿了她自己的衣裙,天玑鼓着腮,使小性的样子格外分明。
“天玑,我不可能时时呆在你的身边,外面的世界极为可怕,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存在。”他顿了顿,眼睛扫视四周,继续道:“你看,就像桃池这里的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它们就会消失。”
天玑不顾湿漉漉的一身,无赖地再次贴上来,枕在天璇的膝上,仿佛并没有在意他话里隐藏的意义。
他眉间傲气凝聚,赤红色的瞳孔一缩,眼里的肃然端严愈加深刻。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天璇低下头来看着她,温和地道:“哪里不对?”
“天玑相信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说哥哥与伽黛对我的好,你说,难道你们不会永远对我好吗?”
他一怔,嘴角扬起一丝宠溺地弧度,“神也是有寿命的,终有一天我和伽黛也会死去,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天玑猛地坐起来,眼里是固执的坚持,她的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不,就算天玑不能和哥哥永远在一起,但是伽黛姐姐说过,我们的灵魂是不灭的,这样不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天璇定定地望着她的脸,竟不自觉地脱口问道:“为什么非要和我在一起呢?”
“因为,我与哥哥一样,害怕孤独……”
他愣在那里,看着她执拗的目光。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龙神天璇拥有倾倒世间的美貌,绝世无匹的力量,可谁也不知道,他从未快乐过,谁也不知道,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中煎熬挣扎!
然而她却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是啊,他和她一样,太害怕孤独了。其实,他有多骄傲,就有多孤独。
即便他清楚风伽黛对他的心意,即便他试着让她走进自己的心里,可是这种刻骨铭心,与生俱来的孤寂感,仿佛早已烙印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任谁也无法改变。
直到今天,天璇终于明白了他第一次见到天玑时,那股喷薄欲出的悸动。
那是血缘相通的启蒙,那是孤独深渊的救赎,那是蛰伏经年破土而出的……
爱!
“天玑,约好了,不论彼此在哪里,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
说完,天璇笑了。
天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笑容,这一刻,他的笑就像新生的太阳,带给万物前所未有的朝气与温暖,虽然天玑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可她相信,就算真正的太阳也美不过天璇的笑颜。
忽然她也跟着笑起来,一阵阵,好似欢快的风铃。
那天风伽黛哭了。
天玑从未见过好脾气的风伽黛这样不顾仪态,对天璇大吼大叫,可惜天璇不让自己靠近,她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躲在远处的天玑只能看见风伽黛的眼泪像露珠一样大颗大颗地掉落,秀美温婉的脸上充满了失望痛苦。
后来天璇离开了不周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风伽黛依旧像以前一样,在天璇外出的日子里,过来陪伴她,可是天玑这样聪明如何看不到风伽黛眼底的疲惫。
于是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伽黛姐姐,你和哥哥吵架了么?”
风伽黛轻轻摸着她的头,淡淡地说:“神是不妒、不怒的,怎么可能吵架呢。”说完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悠远迷茫,天玑觉得风伽黛说话时的目光看起来透过了自己,定在她们身后茫茫的云海。
那日风伽黛走的很早,临别时,她的神色令天玑很害怕,在天玑的心里,风伽黛犹如她的母亲,这样的比喻绝不仅仅是因为风伽黛对她的异常疼爱,更重要的是在她出生前的几百年,风伽黛日日夜夜的倾诉和陪伴。对于天玑来说,在百年孕育的黑暗中,是风伽黛告诉了她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等待,什么是坚韧,什么是爱。天玑对世间的期盼来源于风伽黛对她的启蒙,因此风伽黛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难以取代的。
可是那日,天玑却觉得风伽黛看她的眼神是那么陌生,那种目光里包含了一种她从未了解过的感情,就像溺水的小虫拼命地挣扎,试图求得最后的生机。
那时候天玑不知道爱的背后常常隐藏了深刻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