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暮色四合。
幽州地处沧州已北,比起酷热的沧州自然要好得多,九月的夜里凉风习习,更是一片怡然。喜儿一手托腮坐在台阶上,眼看着天色由刚刚擦黑变成一片如墨的深沉。
“喜儿,你在这里呆着做什么。”路过的管家看见这一幕,偏头问道。
“我在等公子出来。”喜儿如实应道。
看一眼紧闭的书房大门,管家低声问道:“公子还未出来过?”
喜儿点点头。
管家叹了口气,叹道:“公子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了,王爷不在,也没人敢去劝他。”
安豫王最近总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去其他地方修养去了。
两人正说着,一道嫋嫋娜娜的身影款款而来,见到两人即问:“祁钰还在里面?”
喜儿和管家立即起身行礼:“郡主。”
琅华不在意的扬了扬手,视线转移到紧闭的房门上,冲管家吩咐道:“管家,你去命人准备些消暑的酸梅汤,待会儿给他送去。”
“老奴知道了。”管家匆忙退下。
一旁的喜儿看一眼琅华,问道:“郡主,我去叫公子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琅华娇俏的容颜上闪过一抹赫然,忙摆摆手道:“别去。”
喜儿不解地看向她。
她今日已经是第四次过来了,若不是想找公子,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似是看穿他的疑惑,琅华轻笑一声,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他,他这些日子整日操劳已经够累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喜儿愣愣地应道:“哦。”
转头看一眼依旧紧闭的大门,琅华暗叹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静谧,红烛早已燃尽,烛泪滴落一地,银白色月光越过敞开的窗户,顺着地板一路倾泻而下,最后蔓延着落在书桌前的人身上。
俊逸的容颜上一片清冷,几缕发丝自鬓角散落下,龙祁钰却浑然未觉,一手支着额头,微阖着眸稍作休憩,神思昏昏沉沉的有些混沌不清,隐约间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又很快消匿……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阵优美的琴音,在静谧的夏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龙祁钰睁开眼看着屋子里一片黑暗,如练月华耀了满室满堂,耳边是悠扬的琴声不断回响,一时间,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弹的是一曲《白头吟》,而这弹琴的人……
脑海中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琅华不管做什么都跟随他,即使是上战场,也不离不休始终伴在身侧。琅华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此沉稳,她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性子娇憨活泼,却为了他甘愿做这笼中鸟。
安豫王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若以后能有人与他执手偕老,那个人必定只能是琅华!
琅华今日来过好几次,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她。她十五岁被指为他的未婚妻,每次安豫王提出要位他们操办婚事,都被龙祁钰用边关事情多给搪塞过去了,就这么一拖拖了三年,如今琅华已是十八岁,却依旧不畏人言伴着他同进同出……
眼前闪过那双每每面对他都欲言又止的眸,龙祁钰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弧度。
或许,也是时候该给她一个答案了。
缓缓起身,龙祁钰几步走出书房。
一路顺着琴声觅去,龙祁钰最后在庭院中找到了正在弹琴的琅华。
月色下,她着一袭月白色素色襦裙,静静坐在琴后抚琴,眼底带着抹不去的怅惘。
龙祁钰站在廊下静静凝望着她,眼前不断闪过往昔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一流转而过。
曲终,琅华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抚,颤动的琴弦慢慢静止不动。
“啪啪……”
几声击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琅华蓦然回首,正好看见龙祁钰披着满身旖旎的月光信步而来,俊逸的容颜上带着一抹清浅的微笑,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心底隐隐有一丝雀跃,琅华屏住呼吸看着他走到她面前,幽深的眸底一片沉静。
“琅华……”
他唤道。
她咬唇望着他,眼底隐隐流露着期待。
凝眸瞧着她,眼前的女子眼角眉梢写满了希冀,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龙祁钰心中微有动容。
“琅华,我们……”
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琅华惊异地望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龙祁钰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待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们就……”
琅华屏息以待,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就在龙祁钰要继续说下去时,身后突然有人跑了过来,硬生生打破了这旖旎的氛围。
喜儿慌慌张张跑入庭院,边跑边冲着龙祁钰大声喊道。“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原本欲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瞬间咽了回去,龙祁钰转头看着满脸惊慌的喜儿,眼角隐隐一跳,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答案,琅华满是希冀的眸子里瞬间涌上浓浓的黯然。
抬头望着眼前颀长的身影,琅华暗暗舒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
抬眼看向喜儿,他正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一路看来是累得够呛。
“公子快去……”喜儿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来了来了……他……他来了!”
越听越觉得糊涂,琅华忍不住蹙眉,“喜儿,你说谁来了?”
龙祁钰亦是满眼疑惑。
喜儿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直起身子,对着龙祁钰和琅华高声喊道:“公子,沈容和他来了!”
乍然听见那三个字,龙祁钰眸光一滞。
琅华愣了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龙祁钰。
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喜儿继续道:“是沈容和!沈容和他来幽州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琅华怔怔望着龙祁钰清俊的侧脸,许是这月色太过朦胧,竟让她恍惚看到龙祁钰眼中有一抹痛苦掠过,转瞬即逝。
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龙祁钰冷然问道:“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他一个人,而且现在他被刘将军抓住了,已经押送到府衙来了……”
话音未遁,喜儿就见原本还一脸清冷站在那里的龙祁钰身形一晃,顿时不见了身影,回头,只看到龙祁钰匆匆走远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喜儿一呆,旋即追上他的脚步,“公子!”
庭院中瞬间只剩下琅华一人,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廊下拉出长长的影,尔后消失在转角处,再也不见。
“祁钰……”
心头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琅华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伸手却只触及到一片冰冷。
“祁钰……”
无人回应。
从庭院到前面大堂的距离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长廊,龙祁钰快步穿过花厅,顺着长廊走到大堂门前,却在即将迈步进去时骤然止步。
后面一直努力跟上的喜儿差点一头撞上他,扶着廊柱,气喘吁吁道:“公子你怎么……怎么停、停下了?”
龙祁钰恍若未闻,眼睛死死盯着屋内。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儿一愣。
想来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沈容和了,可此时见到他,奇异的有种仿佛不过是在昨日见过的错觉。若不是这几个月来的兵荒马乱确确实实发生过,喜儿都忍不住怀疑,堂中那个正低头喝茶的人,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喝杯清茶的闲散游人罢了。
堂中一身白衣的沈容和安然独坐,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守卫,对面则是站满了大批士兵,由龙祁钰麾下的将军刘天带着,双方的气氛并不好,一触即发。
龙祁钰凝眸盯着堂中的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窘然。
正当他满心复杂,喜儿突然跳了出去,指着沈容和大吼一声:“啊!你还敢出现!沈容和!”
堂中的人齐刷刷看向门外。
被这么多道视线同时注目过来,喜儿心里咯噔一跳,赶紧一个俯身钻到龙祁钰的身后躲起来。
堂中的人同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龙祁钰。
“殿下。”
龙祁钰缓步走进去,眸光在大堂里巡视一圈,最后落在仍旧低首垂眸的沈容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旁边的刘将军,眼神却不曾离开过沈容和。
刘天看一眼沈容和,再看看龙祁钰,“殿下,这人一入我幽州城,就说要见你,但是他的身份……”
龙祁钰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沈容和身前站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轻轻将茶杯搁置到桌上,沈容和抬头仰望着眼前人的容颜,唇畔浮起一丝清浅如梨花的微笑,启唇道:“你来了。”
三个字,云淡风轻。
清淡到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沈容和不过是跋山涉水而来,只为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动也未动。
周遭仿佛无形中筑起一道墙,除了他们,任谁也无法轻易打破。
随后赶来的琅华僵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口中一片无以言语的不安。
“你们……总不会……总不会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耳畔忽地有道略带酸涩的话语掠过,待到好几人同时看向自己,琅华才发现,那声音竟是出自自己的口中。
惶恐,不安,在看到那个白衣男子的出现时,猝不及防的就涌现出来。
贝齿轻轻抵住下唇,琅华蹙眉望着龙祁钰。
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一次也没有。
龙祁钰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很快,又被随之而来的怒气狠狠压下。
迅速敛去眸中的多余情绪,龙祁钰声音越发冰冷:“上次在沧州时,我想我说的话你应该没有这么快忘记才对。”
沈容和神色间有一抹黯然快速闪过,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无声垂下眼帘,沈容和唇齿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缓声道:“我没忘。”
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
这人说过,若是再见时,他们必定是敌人!
心口一窒,沈容和摩挲着杯沿的手无声收紧。
“咳!公子。”身边有暗卫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沈容和倏然回过神来。
定了定心神,沈容和缓慢的站起身来,抬眸直视着龙祁钰,“我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龙祁钰还未回应,他身后的刘天冷笑道:“沈容和,你是否嫌当初害咱们世子害得还不够,如今又想跑来作乱吗!”
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大步上前,隔在两人中间,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沈容和。
身后的暗卫看不惯沈容和被人辱没,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沈容和前面,对着刘天重重一哼:“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公子还不是为了……”
“不可无礼。”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容和及时出声打断。
暗卫皱眉看一眼沈容和,忿忿不平地退了回去。
另一头,龙祁钰漠然吩咐道:“刘将军,你且退下。”
刘天大惊失色,睁大眼睛瞪着龙祁钰,“殿下,此人就是个妖孽,万万留不得啊!”
“下去!”龙祁钰加重语调重复道。
刘天顿时没了气焰。
“妖孽!妖孽留不得啊!”不甘地撇撇嘴,刘天碎碎念着退回原位。
龙祁钰充耳不闻,垂眸看着沈容和,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既然没忘,那么……你是来让我杀了你?”
沈容和一阵沉默无言。
好半晌都未得到答复,龙祁钰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霍地拔剑指向沈容和。“回答我!”
“公子!”
“殿下!”
两边的人同时上前,却又不知为何不敢轻易介入。
长久的沉默。
龙祁钰几次忍不住质问,又生生忍住,默然等着沈容和的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终于开口,嗫嚅着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真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