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黑衣男子带的路越来越偏僻,周遭一片静谧,只听到路边的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声。沈容和沉默着跟着他,视线不时在他手中那把剑上打转。
若说这个人口中的主人就是他手中这把剑的主人,那么……
不容他细想,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低声说道:“到了。”
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沈容和心中暗惊。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这座宫殿的大门外走过。
“沈大人,请。”
黑衣男子冲沈容和抱拳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决。
微微凛神,沈容和缓步走上台阶,一手推开微阖的大门……
只听一声闷响,大门应声而启。
殿中静悄悄的一片,并没有几个时辰前的喧嚣热闹,所有在场的大臣宫人们都不见踪影。
身后有人关上了大门,沈容和略一侧首,旋即继续往里面走。
窗下,一道身穿暗红色凤袍的女子长身玉立,精致的容颜上写满了疲倦,看向沈容和的眸光复杂而深沉。
沈容和下意识地就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那人,正是如今的董皇后!
如今这种紧要关头,皇后竟会找上他,这让沈容和着实错愕不已。
董皇后沉默着看着他,好半晌都未出声,直至沈容和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冷意:“不是我要见你。”
沈容和皱了皱眉。
董皇后没有看他,转头看一眼大殿内阁的方向,声音渐渐变得轻柔:“快点进去吧,他要见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沈容和已经了然于心。
只是他全然未想到,一向对左相董元卿言听计从的董皇后,竟会违背他的意思。
几步走进内阁,沈容和一进去就看见倚在龙榻上的人。他的脸上一片惨淡,双眼周围布满黑色的阴影,眸子里一片浑浊,与平时怠倦懒散的形象截然不同。
若不是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沈容和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看见的分明是两人。
心中虽是感慨万千,沈容和面上神色如常,冲着龙榻上的人躬身行礼:“皇上。”
“不必多礼。”一声沙哑的叹息及时打断了他。
沈容和不无惊讶,看着那人冲他摇摇头,说:“你坐下,朕有话对你说。”
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沈容和静默着等着他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内阁门口的董皇后,不禁一怔。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皇上哑声道:“不用担心,皇后并无他意思,她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咳……”
轻咳一声,皇上用锦帕掩住唇口。
沈容和拧眉瞧着他,再看看董皇后,她只是静静凝望着床榻上的皇上,脸色看不出丝毫波澜。
心底隐隐明白了什么,沈容和屏息听皇上要说的话,不再打断他。
看一眼沈容和,皇上自嘲的笑笑:“都说‘皇上万岁’,可他们都忘了,又有哪个人真能活到千岁万岁。”
沈容和静默着坐在殿中,只听皇上继续说道:“沈容和,这几天城中关于太子一案的告示,都是出自你手吧。”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句,说出的话确实毋庸置疑的。
此时也无心掩饰些什么,沈容和默然点头。
出乎意料的没有动怒,皇上只是无力的摇摇头。
“当年,清和突然投诚于我,那时所有人都对我说他不可信,要杀了他,可是我却阻止了他们。”
突然听到那个许久不曾听人提起的名字,沈容和愣了愣。
皇上的脸上闪过一丝追忆,眼底平静得仿佛不过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沈家世代出忠良,不管效忠的对象是谁,沈家人都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平素一贯支持太子的清和突然向我投诚,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因为……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子一案。”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沈容和,吐出的话不知是对着沈容和说的,还是对着自己。
“你在告示上写着太子是被人冤枉,想必你所说的人,就是……朕。”
沈容和张嘴欲言,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先皇对顾皇后极为宠爱,甚至愿意为她六宫无妃,废除三宫六院,只留下皇后的位置,与她举案齐眉,共担天下。太子明润是顾皇后的孩子,先皇自是倍加宠爱,加上明润从小就文才武德样样出众,先皇对明润更是呵护备至,让我和二皇兄嫉妒不已。”
嘴角掠过一抹艰涩的笑,他继续道,“虽然我暗中嫉妒明润,可也从未起过要谋害他的心思,若不是因为那时一时鬼迷心窍了,我……”
说到这里他低咳两声,重重喘息两口粗气,顿了顿才开口,“当时的巫毒案是二皇兄策划的,当他找上我一同合作时,我本欲拒绝,可那时不知被什么迷惑了心智,就这么选择了默认。但我没想到这个案子会如此惨烈,太子府上所有人都被斩首,没有留一个活口……”
说起当年的血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笑容苦涩。
“后来事发,二皇兄畏罪自杀,这太子之位一下子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不得不说,我当时虽对明润心怀愧疚,到底还是觉得欢喜,因为先皇开始关注我,这天下,终于是我的囊中之物……”
沈容和眼神复杂地睇着他,他说的这些实在让他出乎意料,至于到底是真是假,他已无力去探究清楚。
叙说完这一切,皇上咳嗽几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沈容和,“清和效忠的人只有明润,朕一清二楚。就如,你所选择效忠的,一直是祁钰,你们沈家人……果然是世代忠良……”
抚着桌案的手蓦地收紧,沈容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天下在朕手里只会毁掉,是时候将这一切还给祁钰了。”
沈容和心中犹如打翻了陈醋,五味参杂。
当初蒙古王手握一部分兵权,他竟会将郡主许给龙祁钰,这点沈容和当时就有些想不通。如今想来,想必那时皇上就已经打定一切主意了。
长叹一声,皇上眼神复杂地凝着沈容和,沉声道:“你对祁钰……你用尽心思逼迫祁钰谋反,为的……仅仅是让他夺回帝位?”
沈容和没有犹豫,应道:“是。”
“你做右相的幕僚,甘愿被人指着鼻子骂佞臣,这也是为了他?”
“是。”
“你背叛他,就是为了逼他不得不夺皇位?”
“……是。”
这些问题本是沈容和无法为外人道的苦衷,此时却与当今皇上谈论起来,不得不说,着实让沈容和有些恍惚如梦。
末了,皇上深深看他一眼,问他:“即使你千般万般为他,他却始终不知真相误会你,这样……你,可有后悔过?”
沈容和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曾问过沈清和同样的话。
当时他问:“为了太子做这么多,可有后悔过?”
沈容和还记得,当时沈清和的回答是……
“不悔。”沈容和重重吐出这两个字。
“哪怕此后他绝不原谅你?”
沈容和怔了怔。
沈容和是女子,是沈清和的女儿!
为了让龙祁钰能够重回帝位,她自幼就被沈容和要求改作男装打扮。她是女子,却要如寻常男子一样活着,偏偏又不能如他们一样。每到白天他便是沈家的儿子,每当解去衣衫时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女儿身。无法靠近任何男子,更不能去接近那些女子,如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沈容和深吸口气。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
抬头迎上他的眸光,沈容和一字一顿道:“生不悔,死……亦不悔。”
皇上只是笑了笑,边笑边咳嗽,手中的锦帕隐隐能看见一丝殷红。
“皇上……”沈容和惶然低呼。
冲他摆摆手,皇上阻止了他上前的念头。
转头对着一直默然不语的董皇后看了一眼,皇上叹了口气,道:“将东西给他。”
沈容和正疑惑,就见董皇后捧出一个明黄色锦布抱住的方形盒子,沉默着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皇上!”沈容和心中震动。
神色复杂地瞅他一眼,皇上微微凛神,沉声道:“沈容和,我和皇后已经为你打点好一切,你带着这玉玺去找祁钰,今夜连夜出城,不得有片刻的耽误,懂吗?”
沈容和抚着桌案的手颤了颤。
只听他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将这玉玺送到祁钰手中。”
沈容和沉默着盯着他,半晌,他终是朝着皇上跪下,一字一顿道:“微臣……领命!”
嘴角浮上一丝浅笑,皇上沉沉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亏欠了明润,若不是我一念之差,如今也不会将这江山在我手中毁掉,如今……就当是我将这一切还给他罢!”
最后几个字自唇齿间溢出,皇上无力地闭上双眼。
离开锦华宫前,沈容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怔了怔。
董皇后一步一顿的走到床榻边,仿佛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最后,她用手紧紧握住皇上的手,一语不发的凝视着他。
皇上笑笑,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
执手,无悔。
沈容和心中巨震。
“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身边的黑衣人提醒道。
沈容和点点头,毅然转身,跟着黑衣人出宫。
背后,两扇朱红色宫门渐渐阖上……
沈容和回到沈府时,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妥当,眉儿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角落,昏昏欲睡。
沈容和凝神瞧着他许久,最后,冲身边的管家吩咐道:“管家,给眉儿准备一套女装。”
管家应声退下。
原本正不断打着瞌睡的眉儿立即惊醒,惊讶地看着沈容和,“公子,我为什么要穿女装?这样不是不方便吗?”
缓步走到眉儿面前,沈容和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
眉儿自幼跟随她一起扮男装,不知不觉,她已经十八岁了,若不是在沈府,想必此时已经与寻常女子一般,与夫君举案齐眉,共白首偕老。
深吸口气,沈容和问道:“眉儿,你喜欢方轻尘是么?”
眉儿少见的红了脸,嗔怪道:“公子!”
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笑容,沈容和将管家送上的女装给眉儿,“去里面换上。”
眉儿不解地睁大双眼,“为什么?”
“听话,快来不及了,去换上。”
心中虽有疑惑,眉儿到底是听从沈容和的命令,钻进里屋去换上女装。
“公子,这个穿着真别扭。”一声鹅黄色褶裙的眉儿从里屋出来,沈容和扬唇笑笑。
看惯了眉儿穿着男装,突然一下子看见她换上女装,倒真是有些别扭。
来不及细想,沈容和凝眸盯着她,道:“眉儿,我今夜要离开龙城去幽州。”
眉儿点点头。“眉儿知道啊,我们要去幽州找世子。”
沈容和眼神不变,重复道:“我今夜要离开龙城。”
眉儿双肩轻轻一颤。
眼眶里氤氲出一层迷茫的雾气,眉儿用力睁大眼睛,不让那些即将涌出的东西掉下来,嘴角扯着一抹欢喜的笑,“眉儿也要跟着公子……”
“不行!”沈容和毫不犹豫打断她。
眉儿还欲说什么,却被沈容和硬生生截断。“眉儿,我昨日已经和方轻尘说好,他此后会好好照顾你。”
“公子……”
“我清楚他的为人,他必定会好好待你。”
“公子。”
“你去了他那里,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他是个君子,想必是争不过你的。”
“公子!”
眉儿突然一声低呼,打断了沈容和的话。
沈容和静静盯视着他。
被她这么看着,眉儿顿时没了言语。
用力擦去不受控制落下的眼泪,眉儿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眉儿不要方轻尘,眉儿要跟着公子……”
沈容和在心底喟叹一声,语气却是变得更加坚决:“眉儿,你若是不听话,今日你就不再是我沈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