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门,七星城深夜。
留有夜灯的内城外一片浑浑噩噩,栽种10余年的植被里却有一堆假树,密密麻麻地安插在城门外靠外城方向一字排开,挡住了耀过城门的余光,因而在往后的日子里,但凡夜间,外城就几乎与夜幕融为一色,即使在这样隔离人世、绝对封闭的一方宝坻,也有极尽黑白的两种不同情形同时存在和反衬。
“有人的地方,总是那么复杂和拥堵。”
外城脚下,山麓地带的某一处,大胆地违背门规在午夜后亮着光,只不过,这里不易被察觉,也没有人闲心追究,若某人此时身在此处,实在可以过一把违背门规一个晚上的瘾。那光,从一个人工凿出的岩洞中透出,光色单薄、静谧,近去,却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当中参杂了非常惹人厌恶的臭气,也有一种异常浓烈、美妙的花香,就在这极尽的黑与白、臭与香中,岩洞的地面上,从深处弥漫开一滩墨色,然而流淌不过数秒,它就干涸地渗进了岩土里消失踪影。
再深入进去,是一个比外面一切都要亮多了的白色空间,却不是那种耀眼的亮,好像这洞穴其中所有的一切又本来都是白色的。
“豪爽旷达,志节高迈,其实与人情无异!花竹林木,蝉蝶草虫,其妙与自然无异……”一个飞散着花白鬓发、着装却淡雅的人突然抽身飞跃在这洞穴内,狂野地拿着一柄大羊毫,点着飘扬在空中的墨舞动不断、自言自语道,地上竟就凭空描有数朵栩栩如生的富贵牡丹图案,简直如同地板上自己一瞬开出的牡丹花一样。这人悬笔拂袖,墨滴却未沾到一丝在他那俊逸的衣裳上,全然随着舞动的方向稳稳洒在牡丹的枝、叶、蕊、萼上,让其跃然于地,“落墨——”此人大喝着停止舞动,抛出笔尖不知在何时蘸上的绯红,静静让它从笔尖落到无色的花瓣上滴答润泽,整片地立即光华一片。
牡丹不过鲜艳了数秒,就全都渗进岩土里干枯败损,但墨色却仍残留在地面未淡去,作者捋捋凌乱在面上的苍白发鬓,赫然露出武清风那张风华仍在的沧桑面容。
“隐墨关岚风……出来吧。”武清风冲着地面说道,这里哪里又有谁呢?莫不是又一次的自言自语。
“是,主人。”神奇的是,牡丹上勾勒的茎叶,却变成袅袅黑烟漂浮在半空扭成一团,幻化出一个蹲伏在他身下的蒙面人,那蒙面人锐目青发,正是幻神殿里出现的那一个。
“这幅画作得如何?”武清风不管关岚风突来的缘由,雅兴地问道。
“……水墨淡彩,超逸清雅……骨气风神……呃……古今绝笔!”关岚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俯首吞吞吐吐道。
“岚风快起,来与我一起品品这茶,一同坐着聊一会儿,我这儿好不容易来个伴呢。”武清风轻笑着转过身去,竟凭空端起一杯白瓷杯饮起茶来,关岚风起身迎上来惊异地看着,才发现这白皑皑的洞穴里,所有的陈设和家具皆是清一色的白,几乎融进了环境之中虚无缥缈:“呵,妙哉妙哉,若不是你从中做法,这画早就渗入土里完全消失了,哪里看得到淡彩,又哪里留得住骨气?倒真成了古今以来的绝迹笔画了。”
关岚风哪里坐得住,一时间露出惆怅的神情:“主人明知这里是门派的下水渠道附近,却还要在此安置自己;主人明知玄机门夜半不许点灯,却大胆地亮着,亮的还是违规的电灯,不仅如此,还毫不遮掩,给洞穴漆上明亮的白色且若无其事地放声独自一人吟诗作画;主人明知为了减少水银湖潮气的毒性,山脚下的土壤里拌好了大批的干燥剂,任何水源接触,不过数秒就能蒸干,主人却还要在地上画着昙花一现的图案,属下实在不懂得。”
“唉……我也不太懂我自己了,但他们又能奈我这老匹夫何呢?难道吟诗作画、自言自语也可以被判刑吗……”武清风轻轻按了一下白桌上的按钮,洞口处就关上了一道石门,他再转身,就换了一副厉色与悲愁共有的复杂神情,“哼!那无名老儿,满口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我们整个宗族还不是被他用武力强行收编成教派,名义上浩然正气、刚正不阿,背地里勾结邪恶势力以求滋长。恶人一旦立了牌坊,歪的也变成正的了,他那套狗屁理论,坑害我族人男盗女娼、无恶不作,出去为祸人间,竟还当作是件很光荣的事……虚伪的无名,用不上或有点反对他的人,全被他安置在外城;有一丝威胁他个人或外来的东西,全被他严令限制;甚至怕被人看见自己鬼鬼祟祟的行踪,就给内城的围墙插上假树,丝毫不让人看见内城的情况,如此行径,究竟把外城的人当作什么对待了?敌人吗?我何以在此委屈,因为纸张缺乏而以地为纸,只恨我还没有能力推翻他,只因我仍要以大局为重啊!”
“主人勿要哀伤,我们北派已经能在南派立足不被发现,已是成功大半,剩下的只是用时间来集结人力,待时机打无名老人一个措手不及!我族的领导权便指日可待……方才听主人说,无名将异己排除在内城以外,那他对欧阳玉爵如此关照,却为什么把他放置在外城居住?”
“这正是我安排你在地狱襄助欧阳玉爵的原因,你这次到来,事已毕了吧。”
“嗯,事情还算顺利,欧阳玉爵不太认同我带到的话,但已经收了东西。”
“很好,那小子迟早会明白,无名和他的玄机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货色。至于无名把他安置在外城的原因,应该有很多种,但最起码有一个原因:据内城的侍女们说,近年来无名经常做噩梦,梦见欧阳玉爵的父母来索他的命,要他担起欧阳玉爵变成孤儿的责任,让他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萎靡,他这人很迷信,妄想在大千的地上世界里找失踪的欧阳玉爵以求安宁,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花多大功夫,就轻易把欧阳玉爵找了回来,然而他不仅不高兴,反而有些许时日离欧阳玉爵远远的……因为勾结伊甸黑武士团是件很危险的事,以这种方式挤兑其他邪恶势力,必然树敌众多,他怀疑找来的这个如假包换的孩子,是其他敌教送给他的礼物,所以就害怕得不得了,用最厉害的方法和他最大的怒火全都施加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无名简直就是个疯子,将鸠鸣夜注入了他的身体,一个什么都不懂、被命运和恶人玩弄的孩童,居然在他眼里也算得上是罪恶的根源?”
“鸩鸣夜?传说中玄机门被灭族的漆雕和百里氏用鸩血炼制的极毒药物,不要说注入体内,就算是挨上两滴也离死不远了,可为何……”关岚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主人镇定自若,不像是在打诳语。
武清风思索小会儿继续道:“在欧阳玉爵第一天来的那日,我刚从玄天宫散会离开,就瞧见了一行人鬼鬼祟祟地抬送一具棺材出城郊的偏门,我一路隐秘踪迹紧跟其后,就亲眼看见他们在送欧阳玉爵去玉衡宫羡门的山路小道上,将鸩鸣夜注入了欧阳玉爵的身体,不料突然碰见越界上山的巡视弟子,便踉跄地带着工具逃离,把欧阳玉爵留在了山路上。但神奇的是,他在无名这个贸然的举动中活了下来,此事一度让他困惑,也就有了之后中秋节上破例让他进入内城、甚至直接进入玄天宫一同参与祭月典礼的事,实际上是他为了借此好好检查欧阳玉爵的身体。据我所知,鸩鸣夜与人接触并且不置于死地的唯一方法,必须拥有以漆雕和百里氏为首的异形系弟子的血统或后天练就的超强抗体才行,我族人当中曾有一些常年接触毒物,拥有毒性体质的抗体人有过免疫鸩鸣夜的先例,并在20多年前自成异形一派在七星城中当众造反,只可惜溃败、几乎被无名满门抄斩,异形派的相关资料和军备也被其没收、用于研究……虽然鸩鸣夜的品性是毒品,但受害者通常不会马上死去,全身会持续感到触电钻心般的巨大痛苦,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鸩鸣一般,听说有人曾测试过,在夜间中毒,打了四五更,受害者才停止惨叫并死去,因而此物以鸩鸣之夜取名,也因此该药的具有超强的持续性功效和残留性。但是,毒杀一个人用不着如此麻烦,只有混蛋的无名才会拿鸩鸣夜去折磨人,鸩鸣夜被异形派制作出来,一开始就没把它当过毒药使用,而是供他们修炼秘术的必须品,他们刚强的先天抗体能够免疫鸩鸣夜毒性中致死的那一块……此毒如果不能致人死地,又长久地残留在人体当中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就像那些变得如同蜥蜴、壁虎的异形派怪人,他们舌头可以伸得老长,其实就是用了这药,但也只限于他们那批人使用,增强身体的各项机能和扩展自身的生理极限,这药便成了可以无限滞留并发挥效用的练功催化剂。”关岚风诧异地静静听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今日才知道昔日威猛一时的异形系背后的秘密,“我这么说了,你应该就会明白,鸩鸣夜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异形练功的专门辅助品,只有一般的正常人使用才会变成折磨致死的毒药,那么,也就是说,欧阳玉爵不是一般的正常的人,但他既没有修炼过什么过硬的毒抗功夫,其父母也没有什么异形的血统,他却也没死,这就是无名往后怀疑他是否是真的欧阳玉爵、不管他在门中如何立下功劳,都不委任他的原因。在这其中,无名之所以只持怀疑态度,又不立即除掉欧阳玉爵这颗眼中钉,是因为他改变了思路,想要查探欧阳玉爵可能随时会露出的底牌,这就是一个封闭世界领导人的思维,就算可以到处肆虐、驰骋,也永远走不出自己内心的井底……但是事实上,那个孩子没有被毒死,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知道那孩子是有异形血统的。他父母曾经拜在我门下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弟子,经过长期观察,我发现他的母亲祁玉时常拨弄自己的眼睑,用许多碎布或花环遮挡身体从不褪下,但终于被我看到了她漆雕氏特色的红眼和百里氏怪异的体格,能够幻术与异形双修,非同一般人。无名向来嫉妒幻术和异形派能够威胁到他权位的力量,在许多地方都不同程度地打压他们,祁玉便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佩戴隐形眼镜等方法,混在人群里以便改善境遇,我出于好心就没有拆穿她,这事在当时,也就几乎只有我和他父亲欧阳千爵知道。欧阳千爵和祁玉偏偏在成为门中数一数二的守护者的时候、在幻术异形派造反的时候相恋,这对于有着强烈氏族尊严的祁玉来讲,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借着手中把握的势力,掀起了七星城内反动势力的余波,他二人是无名当时最喜爱的弟子,而使无名迟迟对挑衅的他们下不了手,伊甸黑武士便突然插进来处理,就有了后来在渔村的悲剧,时至今日,他都痛心爱徒的背叛,碍于面子却对别人说,他们的死是无面教的错。其实,作为他们儿子的欧阳玉爵,这样好的一块练武材料,无名理应将其关照、弥补身为人师却没有教育出好弟子的缺憾,但也就是那些连续的动荡,让他全然心神不宁、容易猜忌,已看不清今日的是是非非,不敢与弟子坦诚相待,作为师长,这真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