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达的思索在被紫袍教徒谈及她痛楚的时候嘎然停止,她一直以来最头疼的事,莫过于不会做饭,哪怕仅仅只是水果拼盘,她这才清醒她现在的处境:自她装扮红袍教徒以来就迫着压力被分配到搬送新餐具、做菜以及用餐服务的工作,她为了避嫌,只好退一万步地做了一个自认为是水果拼盘的简单菜肴,结果做好以后被城堡监视官的紫袍教徒偶然检查时,当场把这个老女人气得无语凝噎,她当时还以为沈琳达端上的是一盘猪饲料,于是被她拦住,迟迟没有上到餐桌上去。
“就这样的一道菜……不,最多只能叫食物,我想它既不能消滞和胃也无法增进食欲更不能美化宴席,这道菜不上是失礼,上会又失态,等下我给嘉宾介绍餐点时该怎么说,你叫我这把老骨头的颜面往哪搁呢……诶,我想到一个好方法了,你把耳朵靠近点……你这个菜鸟恐怕是第一次来这里工作吧,我们城堡里住着一个叫弗拉德二世的伯爵,他是掌管上层事务的绿袍教徒,但为人低调、孤僻,每次盛会喜欢一个人独自在一间包厢里享用一大桌晚宴,但是每次都只是在里面睡觉而已,浪费食物,非常令人反感。他在201314号房,你偷偷进去用这个掉包里面任意一道菜出来……我先去了,你也赶快行动吧!”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沉默已久的沈琳达,她应声遵照办事,一方面摆脱了这个不能按常规处理方法处理的敌人,另一方面有机会获取那位睡觉的伯爵的伪装,这事想起来就令她兴奋不已、跃跃欲试。
“这里就是201314了,爱你一生一世……这房号真是有情调,不过只有昏迷的情、打呼的调而已,很快你这个冒失鬼伯爵就会被我迷昏、塞进壁橱里,到时你的绿袍就归我了……”沈琳达来到伯爵的包厢门前,这里门扉紧闭,四下寂静无人,沈琳达轻柔踮步迎合气氛,检查身上的迷药,做好工作预备,细声地转动门把手开出一条缝隙,里面闪亮的烛光映进沈琳达偷窥的瞳孔中轻轻晃悠,所有的情景看透无疑:这间包厢比她想象地要大很多,房间上方有散发着自然、怀旧、质朴气息色彩的拱顶和天窗,虽然只从门缝中瞥见,但她可以想象得到,这里近似一个异常宽敞、巨大的阁楼,拥有美式乡村风格典型特征的家具摆设在周边墙壁,壁纸大多是富有肌理、质地的天然纸浆制品,装饰品多以铁艺、棉麻、陶瓷为首,这一切的精致、新颖都与那失去色彩、接近腐朽的在两端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餐桌格格不入,餐桌周边散布高耸的雕花座,桌上铺陈暗花桌布,上面有着花样卓著的各式西餐餐具和清一色的铜铸烛台,呈几列有序地摆放着,然而这里也死寂一片,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沈琳达挪开更大的门缝、回望打探后,终于在餐桌里端依稀看见一个埋伏在这些烛台尽头一动不动的绿袍身影,她轻轻溜了进来,一边观摩室内一边关闭、反锁上房门,将餐盘轻轻放在餐桌的外端,不带声地飞快穿过雕花座之间的缝隙,钻入这悠长又寂寥的餐桌下。
在这恍如黑暗通风管道的餐桌下的尽头,身穿黑色晚礼服下半身修长西裤的腿,静静地搭在雕花座上,随着略带幽亮的黑皮鞋伸入桌布的围帘之中,沈琳达讶异地拂动夜视镜,不明白这教徒的下半身为何是这副打扮,她没有多想,在桌下慢慢爬向这双脚,准备将他拉下来又快又安全地解决。
“呼噜……呼……”沈琳达匍匐间不时听到自桌上传来的鼾声,这声音不仅毫不粗犷,反而穿插磁音,如拉长的贝斯低音,有着颇具特色的现代感,沈琳达跟着这节奏时快时慢地穿梭着,丝毫不希望打扰到这个眼看就要落网的大鱼。突然间刺溜一声!那双西裤腿顺着雕花座滑下,带着西装裤履的上半个身子一起迅速躺了进来,令沈琳达大为所惊,而紧跟着一件绿色长袍也掉下来,罩在那人本就看不清的头上,鼾声在袍下依旧传来,沈琳达这才放下心继续爬走。她来到躺着的这个伯爵的身上,双腿跨于伯爵腰间两侧跪站,定睛地看着他这套晚礼服,内心竟有一阵莫名的熟悉感,而迟疑了要将其击晕的双手,而这时,伯爵却主动地动起手来……
伯爵伸出一只手本能地扯下那罩住他脸的绿袍,渴望通畅呼吸,而这时沈琳达不仅没有加紧动手,反而更显单板地处在挥拳的姿势中毫无动弹,因为在此时此刻,沈琳达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一顶爵士帽,帽檐低垂地扣在一张戴着银色哑光面具的瓜子脸上,如同针叶般细薄的嘴唇,细密的嘴缝就像叶脉,微带着美形的弧线织在脸上性感不已,这个人根本无需多想,他就是如假包换的欧阳玉爵,甚至有可能就是慕容善!沈琳达的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膛里呼之欲出,颤动刚刚那个还宛如彩塑石雕的她的全身,令她的拳头也渐渐松软、收下,她已然没有心情再去管自己处在什么环境之中、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在心跳的振动下自己是多么脆弱无力,她想不到命运是如此的多舛,上天这般地戏弄她多次:就在她下定决心抛弃女性的身份,做一辈子假小子时,一个叫慕容善的温柔男人,让她如获新生;就在她想要和心爱的慕容善订婚、成就终身大事时,他却陡然间变成了一个祸乱众生的大盗欧阳玉爵;就在她妄想私下解决这件事,给他的亲人和自己有所交代时,上天真的给了她机会,而且是一个大大的机会,可以让沈琳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瞬间杀死欧阳玉爵。可是,不要说杀了他,她甚至连摘掉他面具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颤抖,陷入自己永远没有结果的猜忌和遐想之中。
“你……你是……这里……”欧阳玉爵突然睡眼惺忪地醒来,沈琳达这才清醒地慌忙侧到一边,暗自谴责自己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
欧阳玉爵爬起身,遥望四周,再看着跪坐在一旁的沈琳达,尴尬笑道:“呵呵,瞧我这个样子,真是丑态百出啊,不过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怪这椅子做得太陡,每次睡觉只要轻微挪动身姿,就会滑倒桌子底下去笑煞众人呢。”
沈琳达像个乖乖聆听故事的小女孩,在剧情当中沉迷抑或只单单为讲故事的人的声音着迷,她确认无误,这个人的声音绝对错不了,是欧阳玉爵的声音,也是慕容善的声音……
“那么你就是来收拾这里的仆人咯,是我的鼾声引你爬进来,并想帮助我一把吧?谢谢你!”他拿起掉在地上的绿袍,彬彬有礼地伸出另一只手示意她牵着他,令她颤抖不已,“我们出去吧……你觉得有些冷吗?你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呢。”
沈琳达并不感觉冷,她唯一感觉到的就是这个男人的手掌上,那种只有她才熟知的温度,令她更加确定无疑。他们从桌角一同钻出,而欧阳玉爵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壁炉生火,这让沈琳达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对一个下人关心问候甚至体贴入微,但是也就是这个举动,让她越来越将他与慕容善的温柔性格联系起来,可惜最好的机会已经流失,她再想通过摘掉欧阳玉爵的面具来确认事实,恐怕已难如登天。
“这是……这是你带来的菜肴吗?这真的是太棒了,我从来没有在这间餐厅中见到过水果,你看其他所有的菜,几乎都是带血的半熟荤肉,总是让我深感不适,毫无胃口,但是也不能擅自离开晚会,于是只好以睡眠度过了,真的是太感谢你了!”欧阳玉爵又来到沈琳达做的那盘水果拼盘边,好似赞美的语句让她受宠若惊,她越来越想知道他面具下的面孔了。
“唔……我想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这认真地用餐呢!”欧阳玉爵立马坐下来狼吞虎咽起来,极快地吃完了餐盘上的水果,一点都没留下,这令沈琳达大感震惊,“嗯,真是美味呢!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他转过头望向站在附近一动不动的沈琳达,微带歉疚:“哦,差点忘了,你也不必站在一旁孤零零地看着我用餐嘛,坐在我刚刚睡觉的位置上吧,那里离壁炉很近,我想你应该会好受一点的。”沈琳达不为所动,“呵呵,现在我们不分主仆,我只是想和你一同进餐并聊聊天,那样我或许就不觉得寂寞难耐了。这虽然是我的个人请求,但是我觉得并不过分,你大可把这件事当作是你服务的一部分,好吗?”
沈琳达动了起来,但是令她动摇的不是他的话语,而是感染了他内在所散发出的良好气质,这种气质和慕容善如出一辙。
沈琳达和欧阳玉爵端坐在长餐桌的两端,四目穿越桌上众多的烛火,观望彼此在火中看不清楚却光灿的身影。
“谢谢你,我想在无面教这些抛弃人情味、到处充斥着虚伪面具的教徒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你更能领会人情的人了。我想你也清楚,所有甘与无面教为伍的人,都是自愿沦丧人性的禽兽而已,而现在在我的对岸,我看到的是还没有被泯灭人性光辉而已经成为教徒的你,我还是乐意地称你‘人’。”
沈琳达点着头,想与欧阳玉爵对话以至不让气氛尴尬,但是又不愿暴露身份,于是用手语适当回应自己是哑巴,这让欧阳玉爵深表同情,言语便更加风趣:“你是女的吧?刚刚我牵你的手,发觉它很是纤细,感觉与我女朋友的手很是相似呢,呵呵,不要误会,我不是有意要去感觉的。”
这句话又触动了沈琳达敏感的神经,让她不自觉地心跳加快起来,她便颤动着用手语问及他女朋友的名字。
“她叫沈琳达,是个刑警……”欧阳玉爵谈及这里显得有点懊丧,垂下头来一阵停顿,而他却错过了看到对面沈琳达激动的反应,她颤抖着紧抓桌布的垂帘撕扯,几乎只要站起来,就有可能把整个桌布上东西掀翻个遍,“很讽刺不是吗,刚刚的话语也是一样的自讽,很明显我后悔成为无面教的走狗,任他们随意驱使,我连半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却还幻想着能跟她做一对结发夫妻,白头偕老……哼,明明有一天我会丑陋无比地暴露,而我知道沈琳达她不是那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在她的内心永远都有着作为刑警的理智,到了那时,愤懑和恨意会跟之前所有累计的感情成正比在她身上倾泻而出,甚至更甚凶猛地爆发出来……我不想看到那一天的伤痛结局,而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我能做的永远只是自欺欺人的逃避而已……”
沈琳达此时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激动和颤抖,反而平静地坐在那里倾听着,没有人知道,在白色头罩下,她的一双眼睛早已泪如雨下、红肿不堪,而她却尽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泪水浸湿了这头罩的轻纱布料,黏贴在湿淋淋的脸上的痕迹还是被走出心境的欧阳玉爵看到了:“你……哭了吗?也是,站在和沈琳达同是女性的立场上,你让我隐约看到了我这辈子都看不见的事,那就是沈琳达流泪,我想在充满恨意的时候,往往是最令人心碎的时候,只是沈琳达那么坚强的个性,就算是我也看不见她流泪呢……我很抱歉因为让你受感染而伤心了。”
幽咽的沈琳达已经全然没有力气去用暴力解决问题了,她听了欧阳玉爵这些妄自菲薄的话彻底心软了,吃力地再次做出一串手语动作,劝告欧阳玉爵去自首,那样他的女友或许会好过一点。
欧阳玉爵双目低垂、语调低缓,恭维中嗤之以鼻:“呵,我很感谢你的提议,但是这仅仅只会造成更多的灾难。关于这件事,我又有无法透露的苦衷,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个悲哀的生物,我的尽头只会是孤独老死,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够改变这之前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