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
这三绝之中,尤以“痴绝”最甚。
史载顾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别人戏弄他,完全是因为顾恺之本人是个“嘻哈派”,他是经得起开玩笑的。
顾恺之在月下独咏诗歌,邻居谢瞻刚开始还听着新鲜,不断叫好,顾恺之非常得意,谢瞻却要睡觉了,又不忍心扫了他的兴,就让捶腿的仆人代自己赞叹,顾恺之不觉有异,一直独咏到天明。
这是顾恺之的“真痴”。因为顾恺之对他的才华一向自负,虽然,他以画留名青史,但他文才出众,对于“文学家”的称号,当之无愧。
出身名门世家的顾恺之,少年时代就在诗赋上崭露了头角,还是十几岁的时候。他家的宴席上有人弹筝,他当即写了一篇《筝赋》,其中有这样的优美文句:“其器也则端方修直,天隆地平,华文素质,烂慰波成。君子喜其斌丽,知音伟其含清……”
在游浙江会稽山时,顾恺之写下了“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若云兴霞蔚”的名句。
顾恺之对诗文的自我陶醉,一点也不显得矫情,因为他的诗文还不算坏。
顾恺之的“真痴”,还表现在他对女人的态度上,他喜欢上一个女子,就大胆地追求她,史书上说是“挑之弗从”,女子拒绝了他,于是他将她的像画于壁上,用针去钉意中人的心。说来也怪,这女子不久就患了心痛病。顾恺之就把对女子的爱意以及实情全盘托出,女子顺从了他,他将针从女子画像中拿出,女子的心痛病马上痊愈了。
这种针扎纸人的做法,算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民间想像,记得《红楼梦》中就有一个情节,是写赵姨娘买通马道婆剪纸人和做木偶人陷害凤姐与贾宝玉的。这个传说有点离奇,属于唯心的范畴,大概是想突出顾恺之的绘画天才吧。
顾恺之的“真痴”,是一种不知人世艰险的乐观天真,对于心无旁鹜的艺术家,心灵的天真素朴也是创作源泉的一种。
好在当时的艺术创作环境非常宽松,顾恺之担任的职务,与艺术完全不搭界,他曾先后在荆州刺史桓温、殷仲堪手下做参军。
所谓“参军”,就是参谋军务。顾恺之在军事上哪有什么兴趣和才能?他喜欢的是写诗作画,还有“清谈”,有一次,桓温让下属们赞美他修筑的江陵城,顾恺之吟出一句“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恒温一高兴,当即就赏给他两个婢女。
看来,外表粗豪的恒温还是颇爱才的,他曾这样评价顾恺之:“恺之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得平耳。” 还说顾恺之“痴黠各半,矜伐过实”。在顾恺之身上,有一半是痴愚,有一半是狡猾,顾恺之的缺点是:自我夸耀,言过其实。像桓温这种辩证看人的领导,值得称道。
然而顾恺之的“痴”,不可能全是“真痴”,正如桓温所说,还有一部分是非常地装出来的,即“假痴”。
顾恺之的智商不低,如果他生在现代,绝对是一位成功的儒商。
曾任荆州刺史的殷仲堪眼睛有毛病,顾恺之给他画像,他怕画出来不雅,说什么也不肯。顾恺之就给殷仲堪做思想工作,再三保证画像一定让他满意。画殷仲堪的眼睛时,他采用了“飞白“技巧,”飞白“是书画创作的一种手法,即在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给人以飞动的感觉。 这样,殷仲堪的眼睛看上去就有了“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的效果。
南京的瓦官寺新建成的时候,寺僧们请官员和有钱人募捐,但这些人的捐助没有一个超过十万钱的。当时只有二十岁左右的顾恺之,在寺庙的捐资簿上提笔写下的竟然是“捐钱一百万”,这张“超级空头支票”弄得寺僧们疑惑不已。顾恺之要求寺僧粉刷一面白墙,让他关起门来潜心作画。近一个月后,他画了一幅维摩诘的像,等到要画眼睛的时候,他让寺僧打开门让人参观,并且规定,第一天来看的人,布施十万,第二天布施五万,第三天随意布施,市民都看证顾恺之“开光点眼”的那神奇一刻,所以在第一天就纷纷涌入寺庙布施,顾恺之当众提笔点睛,整个维摩诘画像便如真人一样突然大放异彩。一百万很快筹集到位,民众既表了善心也开了眼界。后世的杜甫也曾慕名而来,专门看这幅画像,他用“饥渴”一词来形容自己当时看画的心情。
这次行为艺术,一方面,说明聪明的顾恺之懂得大众的消费心理,另一方,也说明东晋社会的艺术氛围还是相当浓厚的。
那么,他为何要大智若愚,将“假痴”也一绝到底呢?
这与他政治上的立场有关。
老领导桓温和他的关系还不错,他对桓温也还算服气。但是对桓温的儿子桓玄,他向来没有好感。
桓玄七岁死了父亲,一直跟着他叔父桓冲,父亲死的早,这孩子也特别懂事,也算是少有大志,但自恃出身高贵,总认为自己是英雄豪杰,喜欢夸耀。
后来桓玄起兵攻入南京称帝,更加不可一世,喜欢沽名钓誉,比如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他亲自审问犯人时,不管对方罪行轻重,也不明查,大多予以释放,对于拦御驾喊冤的,他也不分青红皂白给予救济。
顾恺之对桓玄的为人很是不满,不想与他合作,但又慑于桓玄的权势,不敢表露,就只好假装痴呆。
从桓玄与顾恺之交往的一些细节来看,桓玄这个家伙是缺德的,他自恃聪明,完全把年纪大他二十多岁的顾恺之当弱智、当猴耍。
有两件事,可以看出桓玄的为人与顾恺之的“假痴”。
顾恺之十分迷信“蝉翳叶”。民间流传蝉躲藏的地方,有一片叶子盖着,因此鸟雀都看不见它,而这片树叶就叫“蝉翳叶”,如果人以“蝉翳叶”遮蔽自己,别人就看不见。一天桓玄送给顾恺之一片柳树叶子,说是“蝉翳叶”。顾恺之像小孩子一样非常高兴地用柳叶挡住自己,问桓玄是否看得见他。桓玄故意对他撒尿,而他以为这是桓玄没看见他,才将小便撒在他身上的,于是将这片柳叶珍藏起来。
顾恺之将最珍爱的画作存放在桓玄那里,在上面贴了封条。桓玄偷走了全部画作,又将封条重新糊好。顾恺之来取画,不见了画作,一点也没有怀疑为人所盗,他认为这是“妙画灵通,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
被桓玄的花言巧语就这么容易蛊惑顾恺之吗?顾恺之真的鬼迷心窍,甘愿被桓玄淋一身尿吗?顾恺之不是傻瓜,但他要面临生存的艰难选择:我不喜欢你桓玄,但我又不能得罪你桓玄。于是只好装傻,将所谓的“蝉翳叶”珍藏起来,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桓玄看而已;桓玄偷走了他的画,他明明知道,但他不敢点破桓玄是偷的。而画确实是没了,他只好扯个幌子给桓玄留点面子,也给自己来点安慰:那些画长脚了,都成仙了。从顾恺之的“假痴”,我们也可以想见顾恺之当时的苦涩心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像顾恺之这样的大艺术家也不能免俗,不敢免俗。
恒玄没有他老子桓温的识人智慧,他是看不出顾恺之的“假痴”的。而顾恺之不看好桓玄,却是相当具有远见的,桓玄从称帝到兵败出逃,只有八十天;从登上皇帝宝座到被人所杀,前后不到半年,死时年仅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