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也就是说他还没死,但不能表示他活得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他有可能受了伤,或者是别的什么状况,总之,应该不是很好的状况。否则的话,未明不会只吐出这句意义模糊的话来,忘川堂也不会在我眼前消失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可以告诉我吗?”
我十分着急,顾不得许多,只是想知道清明在哪里。
未明盯着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就好像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个什么奇怪又可恶的物件似的。
我被他盯得毛毛的,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视着他。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认为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说罢,不再看我,径自走了出去。
我独自立在小屋里,愣了半天。
显而易见的事,未明并不希望我看到清明,他的那种眼神,仔细分辨的话,似乎并不是善意的眼光。
我与他也没什么交情,应该谈不上什么讨厌之类的,硬要说的话,站在他的立场,讨厌我大约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我,清明遇到了什么问题,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种。
我跌坐在椅子里,有些颓然。
我想起了清明那只青黑的手掌,是中毒吧?很严重吗?能康复吗?如果不能康复要怎么办?如果要截肢怎么办?倘若清明因为我的鲁莽,而失去了一只手,我要怎么办?
转念一想,清明又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栽在一只小鬼身上呢?不可能的!他这么厉害,绝对不可能因为一只小鬼而受伤的吧?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才发现我根本连清明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心里很不安生,但是知道忘川堂还存在着,清明暂时也性命无忧,倒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
遥在医院,我倒并不太担心,那家伙逃命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想到遥,旋即想起苏扬,心又狠狠地抽了起来,按照柳夜的说法,苏扬,怕是已经遭遇不幸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的朋友,终于也没有了么。
我自小就知道,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爷爷也很注意,以至于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遇到苏扬时,我还怀了丝侥幸心理,觉得像她这种有福之人,总不至于被我的厄运影响吧。没想到平安了这么几年,我终于还是连累了她。
人也好,妖也好,为什么都爱剥夺别人的生命呢?
如果没有遇见我,苏扬一定也会拥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吧。
丰都的夜很长,似乎没有尽头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觉得困倦,连累也不觉得,只是呆坐着。
外边的院落里似乎有些动静,安静的脚步声,清冽的金属撞击声,从房门口经过,似乎是向着外边去了。在这判官府内,自由出入的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会是鬼差吗?我有些害怕,又忍不住自嘲起来,都已经到阴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个城里除了我,大约也不会有别的活人了吧。
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趴到门上,从缝隙处往外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让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一个人正好从我门前走过,衣服带过来的风灌进门里,拂过我的脸,吓了我一跳。
喜的是,这个人居然正是我思念的苏扬!
她一点儿都不死气沉沉,与我路上所见的行人不同,反而很有活力的样子。
她没有死!
这个事实让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她手中闪着银光,似乎拖着一把剑之类的兵器,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判官府这个问题,赶快拉开门,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扬走得很快,我跑得气喘吁吁,才勉强没有跟丢。来时跟着未明,并没有怎么注意外面的景物,现在单独走路才发现,院子里的墙壁和植物都发着微微的光,将庭院里照得很是通透。托它的福,天虽然黑乎乎的,这府邸里看东西却很清楚,走起路来并不费劲。
感觉上走了十几分钟,到了一片野地里,苏扬站定了,我正打算追上去叫她,却又看到从旁边慢慢走出来了个人,似乎等候了很久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躲起来,找机会再喊她也不迟,顺便看看,苏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我随便选了棵树,学着武侠片里常见的情景,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顺便选了个不错的视角,便于偷窥。
当我看清楚那另外一个人的容貌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面上带着狞笑的斯文男子,除了饿鬼柳夜,还能有谁?
他们这样看上去,似乎是要打架的样子。我总算明白苏扬为什么会拖着一把长剑了,只不过,她什么时候会用剑了?我可不记得体育课什么时候教过这玩艺儿啊。柳夜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苏扬只是花架子,那把COSPLAY似的道具剑八成一下子就玩完了。
我有些担心,便在周围寻找些趁手的树枝来,准备一旦苏扬不敌,便冲上去救场。
这边我在暗暗担心,那边已经开打起来了。
柳夜不愧是医生,连兵器都是一把大号手术刀,菜刀大小,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气势惊人。更令人吃惊的是苏扬,居然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意思,我几乎忍不住为她叫好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偷偷练的剑术啊!帅呆了!
她轻挥长剑,并不急躁,灵巧地躲开柳夜的攻击,恰到好处地反击过去,柳夜使的是短兵器,一时间竟也近不到苏扬身边,占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有几次险些被苏扬的剑尖刺中。
刀光剑影,兵器交错,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苏扬和柳夜用兵器在夜半荒野里杀来杀去这种情景,实在太不真实了。
简直像拍电视剧一样,我甚至还朝四周看了一下,寻找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
结果当然是没有,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梦境。
电视里每当反派落了下风之时,总会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招数出来,试图暗算对方,从而扭转结局。
我眼前的这幕短剧也不例外。
总也占不到便宜,柳夜大约有点恼羞成怒了,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我只觉眼前一花,平地里竟然多出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柳夜,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苏扬身上劈去。
苏扬没提防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只来得及招架前方两个,后面留出来一片好大的空当,眼看着那把刀快要砍到她头上,我急了。
电视剧里挂掉的人,镜头一转,拍拍屁股就会重新站起来。
眼前的苏扬却不一样,被砍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苏,小心后面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记不起来当时的动作了。
我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移动到了柳夜的刀下。
我的身体在不知道哪个柳夜的刀下,迅速地分成了两半……
“小夏!”
来不及惊叫,我看着自己被切开的身体,居然还冒出了个念头,这柳夜的主刀大夫身份还真不是盖的,又快又准啊!
看到这一幕的苏扬是什么感受,我已经来不及想了,本来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只得闭上眼,慢慢等死。
想像中的巨大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听见了柳夜的惨叫声,他似乎被什么刺中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是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一切归于尘嚣。
世界平静了。
我想看看他被打成了什么惨样子,便睁开了眼。
场地里并没有看见柳夜,只看见苏扬丢掉手里的剑,朝我扑过来,她的身后,站着正在慢条斯理擦嘴的白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上帝啊,不要告诉我他把柳夜吃掉了……
苏扬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忧伤,倒不如说是吃惊?有人会用吃惊的眼神注视即使离世的友人吗?
通常来说是不会的,不过难免会有比较特殊的情况出现。
我低下头,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检查自己,这下子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吃惊了。
我被刀切开的身体并没有合拢,却没有流一滴血,我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且我的身体,正以诡异的速度脱离着地心引力,像个气球一样,往空中缓缓地飘着。
正常人是不可能不流血的,同理,正常人的尸体更不可能飘起来。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都不像一个新鲜的死人。换句话来说,我真正的身体似乎早就不存在了,眼下的我不过是一个魂体而已。
魂体当然不会流血。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夏!喂,小夏!”
“你快点下来啊!”
对不起,苏苏,我当然很想下去,可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飘下去啊。
总之先拣要紧的说吧。
我冲她大喊:“记得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要写上我的名字,不然我收不到的!”
“死到临头还这么财迷啊,小妞儿……”
白夜银白的长发在空中飞散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紧盯着我,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像极了一只觅食的白鹰,当然,猎物八成是我。
我被他一把抓过,接着就眼前一黑,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四周很暖,身旁熙熙攘攘的挤得要命。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处在一片萤火当中。
该死的白夜,不知道把我扔在什么鬼地方了,莫不是荒郊野外的墓地吧。
萤光聚在一起,能见度颇高,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袋子里!
仔细看,还能看到细致的镶边和刺绣呢!
喂!我正要抗议,就听见外头白夜的声音,温和无比。
“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好言好语的,我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算了,将死之人,也别讲究这么多了。
这袋子细看倒也精致,比起随便拿张破席一卷,似乎还更阔气些。
我闭上嘴,安静地坐着。
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有点难受,所幸这种局面很快就改变了。我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是遥。
他在喊我的名字。
袋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我顺势钻了出去。
迎面是熟悉的忘川堂,遥站在我面前,神情有些激动,张开双臂,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就朝他飞奔过去。
然后,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随之到来的,还有脚踏实地的安定感。
“你终于回来了。”
遥紧紧地抱着我,他抱得太紧,我感觉骨头快被他捏碎了,觉得有点疼,于是想要推开他。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我居然有痛感了!
我似乎回到了躯壳里。
“喂,我还活着吗?”
“当然!”遥松开我,他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我好像有点饿了……”
“几天不吃饭,不饿才怪吧?”
他拍拍我的头。
“厨房里有吃的。”
我像得令的小兵一般,迅速地往店里冲去。
“喂,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几天后,我在忘川堂里见到了苏扬。
她初来我工作的地方,精神极佳,到处摸来摸去,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们聊了很久,最后我终于还是向她问起了那天在判官府的事情,毕竟一般人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出入,而且还提着长剑PK饿鬼来着,又不是游戏。
她的回答让我大跌眼镜。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苏家是驱邪世家吗?”
鬼才知道哩!我又不是电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况且这种事情也不会写到学生资料里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显得很疑惑的样子。
“你又没告诉我!”
“还记得咱们大三暑假时的那次旅行吗?”
“记得。”我仍然没有好气。
“嗯,那个客栈里的鱼妖,就是我接到的委托。”
我立刻想起了当时被庄迷得神魂颠倒的苏扬,那副模样,不说的话,谁也不会认为是在做戏,但是后来庄却把矛头转向了我。其实这样很正常,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属于能招引鬼怪的体质。
“你该不会是把我当做诱饵了吧?”
“没有!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当诱饵?再说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啦。”
苏扬打着哈哈。
说到遥,我又想起了当时看到的那只黑猫,虽然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幻境,那只黑猫,会是遥吗?
“苏苏……”
“嗯?怎么?”
“那次旅行时,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黑猫?”
“没有。”回答得很干脆。
或许真是我眼花了。
距我回来已经有半个月了。
清明一直没有出现,我也没有开口问过他的去向。
遥根本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睡起来擦擦柜台,打打算盘,末了就是坐在柜台旁边打瞌睡,有时也跟我拌拌嘴皮子,看见美女顾客也还是亲热得不得了。
仿佛忘川堂从来都是这样,根本没有一个叫清明的人存在过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白夜来店里的次数多了,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多半时间没什么正事,他的乐趣是跟遥吵架,两人对着,一吵就是小半天。
我常常在旁边坐着,捧一杯热茶看他俩吵,有时候真是觉得,这是天生一对冤家。
托他的福,空气里倒也不显得那么寂寞了。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发呆,眼神常常落在柜台里面的位置上,那里一如既往的洁净,一本走之前翻开的书摊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合上。
坐在那里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我的眼前,常常会映出那个专注读书的俊朗身影。
一切如常,只是物是人非,我常常有一种,似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的错觉。
只要握住拳头,掌心的红月就看不到了。
人类是很善于遗忘的动物。
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消失在目光范围以外,就会很快被忘记。
遗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